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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09 章 ...

  •   09. 兄弟
      “……大概是爱到最后,已经累得坚持不下去,便彻底放弃了。”
      夏黎面沉如水:“你们出现在柯孜克勒,特地找到那个既是行游艺者,又是斥候与刺客的库尔西乐班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在这世上我还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他蓄起一抹冷峻的笑,语速更慢,似是在边说,边斟酌词句:“难道就因为一份已经化成灰烬的夙日情怨,便要我装作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么?
      何苏夫人自行替阿冉放弃了夏家和他的父亲,难道我就要弃他于不顾,任他流落在外?
      人不就我,我便就人,脸皮厚些,厚到我的亲人,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唯一的亲兄弟身上,也厚得其所了。”
      夏黎停了下来,偏着头,静望何诺。
      何诺突然发现夏黎的偏头好像是他在观察琢磨别人时的习惯动作。
      夜约沙漠,他偏着头打量过自己。
      第一次到倭玛城,在城主拉赫曼的宅子外面也是如此。
      那时夏黎堂而皇之地坐在死敌的府宅门外,像个云游四方的歌者那样衣衫邋遢,长发披散在腰后,描着黑色的眼线,优游悠哉地弹奏着弹拨尔,唱着西域的民歌,面前还摆着一只铁盘,承接来往行人的随手抛下的碎钱。
      在拉赫曼家的主人,艾尼瓦尔•拉赫曼,送何诺和夏楠舟走出拉赫曼家门的时候,他偏着头看着何诺,先是找上他的死敌,以献唱为名要钱。
      被轰走后,他又跟上何诺,两人简短而开诚布公地交谈了一次。
      最后,在艾尼瓦尔•拉赫曼和他府中众多武士的眼皮子底下,夏大人同他们挥手告别,安然地扬长而去。
      夏黎这种在自己的地盘,人人久仰其名,却不知其人的做法令何诺在缅怀了一下自己在松州的岁月,有一瞬,还凭白生了些许亲切之感。
      他沉吟一会儿:“夏大人,你现在的意思与我们当初在倭玛谈得并不一样。不过十天,你有了反悔的理由。”
      “先要说一句,我的理由并不是您的伤势。而是,”夏黎的面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犀利:“当初我是和‘何’诺定了的约定。”
      何诺听他加重了他的姓氏,心中骤然一凛。
      “您护着库尔西乐班与我定约,您若胜了,或是能叫我开口取消七日之约,一是,中间人的暗探莎林娜和染娜在柯孜克勒所得的消息尽归顾先生,我绝不过问。
      二则,一个月内,我不与阿冉见面。让阿冉有足够的时间,用自己的眼睛了解祝丹,了解夏家,甚至了解过往,然后由阿冉自己决定是否留下,是回夏家,还是回何苏家。
      最终,是我放弃的约定。
      第一条,我永远不会有异议。
      而第二条,我想收回,也就是,阿冉,他不能再和您待在一起,他必须得留在祝丹。”
      “‘必须’的理由出在我的身上么?”
      夏黎点了下头,算是回答,话锋偏转:“南昊的兴统皇帝李简在三年多以前,将守北疆的松州军民,一分为二,不惜子民流离伤亡,数千里调迁一半易族人到西北,戍守与祝丹毗邻的门户查布,防的是日益势强的祝丹。
      当然,祝丹的历代诸王也的确无一不心怀东进南侵之心。
      所以,无论祝丹的凤凰城是个多么迷人的地方,您都是个注定不会留在这里的人。
      留,很可能便意味着同您十年的心血,袍泽旧部为敌。
      让集南昊祝丹两国最高贵血统于一身的您难以自处。”
      何诺抿了抿嘴唇。
      “另外,南昊虽大,却也不是您的容身之处。
      南昊的宁王殿下少年英才,在昊兴统五年,抵抗外虏,死于国难,举国同哀。
      忽然有一日,人们又知道宁王尚在人世,南昊民众心中如何作想,又教南昊的皇帝陛下好容易安下了两年的心,”夏黎顿了顿,一边的嘴角扬起戏谑的纹路,似是在嘲笑,又似在感叹:“如何放得下?”
      “这样啊。”何诺笑了,笑容平静,平静得像是午夜梦回时低低的叹息:“原来明察秋毫的夏大人以为抓住我的把柄了。”
      夏黎注目于眼前无声的笑。
      笑里依旧是万事不萦怀的坦荡与宽容,如一挽秋月下的静湖微澜,美好的几乎令人神迷。
      想到何诺这种使他不禁暗哂的神态可能会藏着谁的影子,他双手握了脚踝,稍向后倾身,皱了下嘴角,不徐不急地说:“我大概有些明白我家的夏大爷为何会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母亲了。”
      何诺先是一怔,复坦然地注视着他:“有当年的前车之鉴,我想夏大人也深知,关乎家族国运的人心人情总难保全,代代如此,人人都有无辜可怜之处。
      所以,我不想让阿冉在何苏与夏家当中,做一个走中间路的人。
      这样的人要么做桥,背负两边行人的往来,如我的母亲;要么做刀,两边的人都想将他握在手中,当作抵御或击败另一方人的利器的同时,还防范着他会不会割伤了自己,如贺意如;要么还可能是毒,惟恐避之不及……”
      他垂了下眼睫:“如此,让中间人情何以堪? ”
      夏黎思考了片刻,表情慎重之极:“阿冉不会是刀。
      通过何苏谨岳,您想必应该比我更早知道顾先生有意与夏家结盟,否则,您更不会应顾先生之邀,带阿冉来到祝丹。”
      他又有些黯然:“而我也不会任他仅做一座劳力伤神的桥。
      我的妻子为我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出生即死掉的儿子。
      夭折的儿子带走了她的生育能力,即便如此,我不会再做一个抛妻弃子的人。
      阿冉比我小十二岁,是我的弟弟,也是……日莲旗的下一个擎旗人。”
      何诺不禁动容。
      他来祝丹前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自然知道大漠里威名赫赫的夏家当家的不少事。
      夏黎只娶了一个妻子,而且在娶这个妻子之前他就发过誓,一辈子也就要一个妻子,那就是他姑母家的表姐霍柔。
      霍姑娘名柔,从小做事风格却刚硬狠辣,比一般男人还有些手段,是个拿起刀枪能打家劫舍,开起盐井能养家致富,端坐家中又能当起贤妻良母的女子。
      甚至人口相传,若不是霍柔带着自己挣的一百万的金铢做嫁妆,嫁给了小她五岁的表弟夏黎,夏黎是否会成为夏家的家主都犹未可知。
      夏黎的话,何诺选择了相信。
      “您是一个无家人挂念因而无家安身的旅人,何必连累阿冉去做一个有家人挂念却也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夏黎忽地转过头来,面容严峻,不容抗拒的意味中却含着一丝不忍:“阿冉和您不同,他不会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毒。”
      何诺目色遽然晦暗,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半晌,他沉声说:“这是我听到的最有力的辩驳。”他望向夏黎,又仿佛不以为意地悠悠一笑:“不过,我是个极固执的人。夏大人,只要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对阿冉说‘必须’,一切皆在他的选择。”
      夏黎霍地起身,一言不发,右手有意无意地握住弹拨尔的顶端。
      “夏大人在想杀了我这个冥顽不灵的人?”何诺丝毫不为所动地摇了下头:“如此便可留下阿冉么?”
      “不要忘了,当初我是看在顾先生和您抚养阿冉的面子上,才肯同您协商作约。如果我们都撕破了脸皮,面子也就不在了。”夏黎阴沉地盯着他。
      何诺伸出一根手指:“一,夏大人入住达吾提的院子,顾惟墨知道与否,你确定么?如果他知道,即是阿冉将来也许也能知道。”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二,夏大人要想同顾惟墨结盟,恐怕以我的身份作胁的打算可能也要落空。
      我带阿冉来祝丹,对顾惟墨的要求一是教阿冉以无忧无虑的心和眼去看过祝丹后,再告诉他真相。还有一个便是,我的身份不能泄露。
      所以,我并介意夏大人你多知道些人所未知的事。
      倘若在我离开祝丹后,倘若你达成心愿后,又心生不忿,欲将这个陈年旧闻公布于世,一个前朝故将之后,当今抛弃自己的故国,与蛮人为伍的匪首,在没有确实的证据的情况下,他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夏大人这种试探人的玩笑,不要再开了。
      我姓李,还是姓何,永远与阿冉的事毫无关联。”
      夏黎的手从琴头处松开,滑落到底部,紧绷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下来,脸上仿佛刹时雨过天晴一般露出霁色,姿势神态恢复了贵公子式的优雅,俯腰行了一礼:“可以,我的王子殿下。”
      何诺无从计较这个令他无语的称谓,抬头问:“有两件事请教。”
      “请讲。”
      “如果我所料不差,夏大人是在七日之约那夜知道的。从何得知?”
      “阿冉饕餮雷云纹的靴子,还有,我身边有个人见过当年的牧仁公主。”
      “除了极特别的,其他纹饰我倒没在意过。靴子的面是我的未婚妻子用我的衣服改的,可她年龄不大,没做过什么活计,做的鞋一只大一只小,又没了布料,为此,她哭了半宿。只好劝她把大的改小,给了阿冉。”何诺定了定,好像自语一般低喃:“不过,那么久了,还有人记得阿妈的样貌啊。”
      “原本我家中有许多她的画像,夏大爷从不让人看,你母亲过世,他离家之前,一把火把画都烧了。我母亲告诉我,二公主的美貌其实是不让三公主的。”
      何诺静默地笑笑:“七日之约的那夜的事可曾有什么眉目?”
      夏黎眼光一闪,带出些冷意:“偷袭的人是拉赫曼大人从烛摩请来的座上宾,数得上数的大约五十人,却不只烛摩人,还有不少南昊人。
      每人年龄都大概二十多岁,为首是个烛摩少年,似乎更年轻些。
      他与楠舟在拉赫曼大人的官邸和大漠分别见过两次,黑衣,黑布蒙面,颈上总是围着一条七尺长的红绸围巾。
      围巾看似有些年头了,可依然殷红艳亮如新,大概是由胭脂虫染的色,价值不菲。
      他先于你与我们订下七日之约,有一个七人组负责追查他们同行十二人的行踪,在你我相约的三个时辰前,这十二个人就像入了沙漠的水滴一般突然失去了踪影。
      当时夏家的七人队还安然无恙。
      然后,烛摩人跑到我们面前,用弩箭来了一次漂亮的偷袭,并且在被埋伏后的逃遁过程中又绕道,找到了监视他们的七人队。
      其中一个烛摩人用同一把刀,用同样的背后纵跃下劈的手法,斩断了七个人的脊柱。
      昨天晚上,我们才发现了那七具尸体。”夏黎面无表情地说着,语调却哀涩。
      何诺若有所思。
      “我们这一组,重伤了三个,叛了一个,和你交手的青羽死了,烛摩人一伙死了五个。”
      何诺诧异地迅速抬头看了夏黎一眼,眉心轻凝,又舒展开来,冲他一笑,有激赏的意思。
      夏黎将他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明白他已是转瞬间了然当日因何脱险。
      奇怪的是,见惯了各种夸奖谄媚的他竟有几分受用,不由随之微笑。
      熟悉夏家家主的人或多或少都了解他若是平白无故地对谁的称谓越是客套,他对这个人越是憎恨。
      他对何诺称谓的变化并非出自礼节。
      不过,直到此时,方才他隐忍不发的心潮才算真正稍有平复:“有一人拿着作为响应的烟火在五里外等候。真正的后援不是‘看’烟火行事,而是跟在近前,藏身地道‘听’烟火待命。”
      “如此便可混淆对方对时间的把握,做到出其不意。”何诺仰头,正色说道:“夏黎,夏大哥,多谢相告。”
      夏黎一愣,视线与何诺的目光相触,先是轻轻笑了一下,继而像是听到天下最有趣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笑得满身的配饰叮当作响。
      何诺静静地待他笑完。
      “不敢。”夏黎陡地一回身,斩钉截铁似的极快地一拱手,脸上还残留着未来得及褪尽的冷笑:“也不必。”
      秀逸非凡的眉宇间浮出一道知难却死而不畏,百折却韧而不悔的执拗与坚持,何诺淡然一笑:“我敢,我必须。我李诺一生,应该为他人做的,向来与他人无关。”
      1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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