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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0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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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暗袭
刀弩骑手们以武器敲击马鞍,响声在安静的夜里被放大数倍,像绞盘一样,拉紧人的神经。
何诺一连退了七步。
青羽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刀,手腕陡翻,一股锐利的尖啸声横扫过来。
何诺再退半步,半蹲旋身,脱鞘刺刀逆刃平面上划,力度速度皆落了下乘。
青羽暴喝一声追击。
何诺始终短促地出刀,飞快地改变方向,然后后退,长刀在他手中灵活地像是短匕,与眉尖刀不曾交锋。
青羽与人交手,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刀在连续的主动攻势中,被一种飘如蚕丝柳絮,绵软的风拨转推动,刀行愈速,身不由己的恐慌愈是明显。
那种春风化雨般的柔和却牵引着自己胸口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无法止息地劲透刀尖,巨力鼓荡。
当青羽从未觉得自己的速度像此刻这般迅猛,心肺如此炽热,灼痛时,一股极似疾奋之后短暂的脱力袭来,视线突然有瞬间的朦胧。
仿佛看到一叶弯弯的月,拂开云翳,满目的月光就这样倾泻而下。
耳边好象是谁充满悸怖一声的呼喊。
青羽回了神,又失了下神。
咫尺之隔的是一张脏得看不出本来皮肤的脸,勾画出脸型的弧线却是完美的,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半垂的眼,干裂的嘴唇轻抿了一下,用只有青羽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女孩子练刀不易。”
何诺向后再退一步,将刀插进沙里,弯腰捡起沙里的一片金属,双手捧送,递到青羽面前。
小半片纯银的刀锷,有半幅浮雕扬羽的凤蝶。
青羽没接,猛地转身回走,迎上夏楠舟。
两人碰面,夏楠舟面无表情地扬起右手,扇了青羽一个耳光,青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不发一言。
夏楠舟向何诺走去,扬声:“两刀刀面呈十字相贴斩下,何诺刀破开慕容青羽刀的刀锷,刀锋与慕容青羽右手的虎口相隔不足半寸。第一场,何诺胜。”
何诺看到夏楠舟的口型又无声地动了两下,他瞥了眼慕容青羽略微萧索而十足骄傲的背影,他亦无声地说:“不客气。”
“何公子,绝好的刀,绝好的刀法,还有……”夏楠舟一抱拳,神情恭肃:“绝世的‘牧云诀’。”
何诺露出诧异的神色,复轻轻一叹。
他从沙里抽出刀,侧身,横刀在身前,右脚后错立定,刀柄与指向夏楠舟上丹田的刀尖连为一条线。
月光在刀上跳跃闪烁,最终静止,隐约地照出刀尾镏嵌着极为精致繁复的图纹,华贵得近乎妖冶。
执刀者的视线也随之静止在刀尖之上。
“阿爸……”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何冉不禁低唤了一声,双手不自觉地绞紧狐皮坎肩里的锁子甲。
在何冉的印象里,除了以前在松州,常听张继,裴弘扬,苏谨岳他们,连逗他带炫耀,讲过何诺的武技与胆略,他却少见何诺跟人交手,更是难得见他将刀从黑布的刀囊里取出。
这次他跟何诺从查布出来,到克孜柯勒受雇于库尔西,直几天前,他几乎都要忘了何诺是有一把傅杞风,苏谨岳联手为他锻的长刀。
即使几天前在凯拉姆遇上狼群,他也没见过何诺一上来就摆好主动攻击的角合切斩。
像是回应何冉的担忧,又像是告诉他的对手,何诺平静地笑了一下:“我的三位老师都说过,遇上还记得牧云诀的人,要主动举刀。”
“平生一幸。”夏楠舟缓慢而稳健拔出和慕容青羽同式的眉尖刀,但比慕容青羽的那把略显厚重,镂雕的刀锷上穿缠着红色的绳。
一瞬的死寂。
在接触到夏楠舟难掩亢奋的目光的一瞬,何诺的眼睛浮上几分迷茫与疲倦。
夏楠舟的刀锋也在这一瞬逼近了何诺的脸。
如同对手惊雷般的攻击,一样完全没有先兆,何诺由静转动,后仰的同时,两柄刀竟在干冷的空气中相切,崩出一星光亮。
所有人都肯定何诺的脸颊已经迎来刀锋所激起的气流,然而,除了夏楠舟,没人知道何诺是如何用一柄长刀做到如此近距离的回防。
他知道,不是因为他看到,而是感受到那回防一刀割开空气时所残留的风向。
仅仅是最简单的回刀,最简洁的刀路,却被一只握刀的手加快了常人无法比拟的速度。
夏楠舟止不住兴奋地颤栗,出刀狠极,用的是以简克繁,以拙应巧,以刚诱刚,以力搏力的打法。
刀交锋的撞击声不断传来,刀猛震,何诺的虎口发麻。
在倭玛城艾尼瓦尔•拉赫曼的官邸,与夏家倭玛城的执事见面时,何诺就知道这个大概长他三四年,五官坚毅的南昊人拥有足以自傲于库罗纳金的武技。
可因为横扫幅度大,手腕转向活,斩下的力度不够,一把在南昊,也被人叫做加刀棍的女子用刀,能发挥如此霸道,所向披靡的强悍威力,有些出乎何诺的意料。
坐在马上的夏黎,远观着那把修狭的长刀摇曳间,光华逐渐圆通流转,斩刺时,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实打蛮拼的困顿局面。
不须一刻,那一招一式已如在山岚间百转千回的风,变得飘忽不定,大有聚拢烟霞,翻手覆手间,肆意为云为雨的气势。
他想起夏楠舟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眸子里一股幽深的火焰渐渐地燃了起来。
风神之手,扶摇坤月,牧云长空。
风神之旅,行及七海,无际无终。
“难怪敢把夏家蠢驴一样的规矩,死鱼一样的尊严垫在脚下,踩上一踩。”夏黎忽地展眉,又满不在乎地看了看木然地坐回马上的慕容青羽:“论武技,我们的楠舟不如何公子。论战意,我也只有在你刚到夏家来时,见楠舟为了你,不计一切地拼命;而何公子,似乎……连人都不想杀。那么,若不论胜败,只谈生死,必断生死,谁会生?”
慕容青羽一震,摇了摇头。
“若论胜败,想谁赢?”
沉吟着,忧虑显现,青羽脸上固执坚硬的骄傲完全溃散。
“求胜不如求生,对吧,青羽?愚昧的仇恨差点儿让本该敏感的女孩子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了。”夏黎仰望着夜空,笑,带着讽刺与自嘲:“不过,若只考虑夏家的面子,原来我们三个竟没有一个,希望自己人得胜。夏家的老头子们若泉下有知的,定要气活;泉上有知的,呵,能气死,也不错。”
夏黎把视线再次投向执刀的武者们,不自知的笑容和眸子里的火焰都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短暂而纯粹的赞叹。
那是习武者对力量几近本能的折服。
胜负将定。
何诺跃起,夜枭一样扑下。
夏楠舟已经无力再逃离身周翻滚的银光,闭目,无力地举刀。
无庸置疑,在他能有效地护卫自己之前,何诺的刀将会切至他的肩,仁慈地疾止,或痛快地割开他肩颈的动脉。
夏楠舟更相信前者,却不知是因为何诺方才举刀时所表露的倦意,还是因为他还有事未完,生,确有所恋。
激变陡生。
脑后传来数声利箭破空的尖啸。
冰冷的刀锋并未如想象中贴上或切入夏楠舟的肌肉,相反,耳畔数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告诉他何诺的刀为他挡开了夺命的暗箭。
有暗杀者。
而且不是刚到的,是在附近早已潜伏好的。
夏楠舟陡地意识到他的主子似乎陷入到一个他们都没有察觉,没有准备的阴谋中。
大漠中根本没有固定的道路,有谁能在变幻莫测的沙漠里,摸准乐班的行程,算定夏黎约战的地方,从而找到精确的狙击处?除非……
他转身,意外地看到何诺的背。
“阿爸!”何冉跑到何诺身侧,抽出他的短刀。
三尺之距,一大一小的背影仅仅在防备前方。
不知为何,一个对背后敌手毫无防备的背影,在何诺有莫大嫌疑的情况下,竟没有使夏楠舟产生举刀的冲动。
十丈处,慕容青羽,夏黎翻身下了马,马轰然瘫倒。
施放冷箭的人所挑选的时机绝佳,那正是夏家诸人为那一刀跃空挥斩而心生摇曳之际。
夏黎冷冷地望向沙丘顶,一只特制的烟火自他的手上腾起,发出尖锐的呼哨响彻夜空,绽出的光点形成一朵图样恬雅的银色莲花,光华璀璨恍如日升。
一百二十步开外的沙丘之上,站着二十五黑衣人,相貌晦暗不明,一人空手,七人持着踏张弩,其余众人为臂张弩。
一发二十四箭。
第一轮的偷袭是成功的。
慕容青羽,夏黎和一个叫做海日古的弩手虽然无事,可另两个弩手尽管躲开了数支短箭,但仍被贯穿了肩胛骨和肺叶,哀嚎落马。
他们身上的牛皮甲在百步的距离内,根本无力抵抗桑身,檀弰,铁膛,能射三百步,透重札的弩箭。
黑衣人并不急于展开第二轮攻击。
空手的年轻人颈上围着赤红色长巾,随风飘扬在空中,好像鲜红的枫叶。
他俯视着沙丘下的人,狷狂且不屑一顾,仿佛领着幼子学习捕食的成年豹,边冷漠注视着困于绝境的伤鹿,边饶有兴致地观赏幼豹的成就。
夏黎苦笑着拍拍坐骑不断试图抬起的脖颈。
抽搐着挣扎的马腿逐渐僵硬,他重新抽出麋皮囊里的弹拨尔,做出一个请话的手势。
“朔。”远处,黑衣红巾的年轻人擎起手,迫人的气势仿佛他擎起不是右臂,而是满天的夜幕星海:“弦。”
答非所问,“朔弦”二字不过是准备,上箭的口令。
夏黎的弩手海日古突然愤怒地咆哮着,张弩,催着受轻伤的马向前冲。
“望——”
何诺的左袖中同时滑出一柄锋芒凛然的短匕。
扬手,振臂,短匕激射而出。
“不——”夏楠舟没有看到海日古在马上骤然扭身,乌铁制的箭簇转向马后的夏黎,他只看到短匕的去向直指慕容青羽时,脑中紧崩的弦便瞬时坍塌。
绝望与对错误信任的悔恨凝聚成最有力的劈斩。
何冉猛地被人推开了丈余,摔倒在沙地上。
一阵贴着地面的风扬起沙砾,迷了何冉的眼睛。
尘埃落定。
“海日古,真没用。唯一亲手报仇的机会怎么也抓不住?”高处的年轻人只摇摇头,手却未落。
黑衣人的箭,一只也未射。
夏楠舟错愕地看到他的同伴海日古丢弃了弩机,捂着插着何诺匕首的肩,栽下马,逃一般,奔向沙丘高处,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海日古竟是差点弑主的叛徒。
血从颤抖的眉尖刀的刀尖滑落,迅速消融在渴水的沙地里。
何冉揉了揉眼,疑惑地唤了声“阿爸”他不明白为什么何诺将他一把推开。
“元戎连弩,十支连发。阿冉小心。”何诺纵身跃向夏黎:“借衣一用。”
夏黎双手捧上自己的银狸披风,躬身一拜:“为了何诺公子脱手的匕首,背后的一刀,有何诺公子的商队,从此,畅行库罗纳金。还有,此次协约……作罢。”
何诺微怔,又安静地笑笑:“还好,尽力吧。”
更深的颜色从他背后破裂外袍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恍然省悟,恐惧的晕眩使何冉忘记了言语,只是不顾一切地奔向何诺。
围着长巾的年轻人手最终落下:“破!”
二十四支铁箭再次借助丝弦的推力,袭向避无可避的五人。
“退!”何诺接过夏黎的裘衣。
披风在何诺的手里,舞成无数个罡劲的浑圆,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力透铁甲的箭支竟被扫落十有六七。
夏黎,慕容青羽疾退,何诺殿后。
在与何冉擦肩而过时,夏黎的手精准切在了他后颈上,他顺手抱起软倒的何冉,交到夏楠舟手里。
奋力奔跑中的夏楠舟依旧悔恨不迭,愧疚地面如土色:“去地道的西入口?”
“不。在连弩第二次上箭时,希望东口的夏哈甫就能带人,在那二十五人身后出现。”
“还好家主有所准备。”
“不过,防错了人。”夏黎身形未停,挥起弹拨尔,打飞一支短箭,碎裂的木屑下露出利剑的寒光,他扭动红木琴头,从琴体中,抽出一把四尺的窄刃直刀,护卫着自己和抱着何冉的夏楠舟:“何诺只是引子。沙丘上的应该就是那个塞北的烛摩人,他才是拉赫曼的大手笔。那只一直在装绵羊的狐狸,在他的女主陛下病倒时,终于迫不及待地露出了他的尾巴。”
“一定是拉赫曼?”
另一朵银莲焰火腾起。
09.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