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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02 章 ...

  •   02. 夜约
      黄沙埋船处。
      早已干涸的河边有稀疏的草,不尽是骆驼刺,仙人掌,泡泡刺,沙拐枣之类最耐干旱的草,而也有极少的长着柔软茎叶的植物,尽管它们的叶已经被晒卷,茎甚至成了空心。
      库尔西蹲着,耷拉着脑袋注视着这些草,又猛地站起来,丢了把小铲子给何诺,神情有点儿凝重:“刨一刨,刨刨试试。”
      何诺犹豫了一下,在没有草的地方挖了两三尺,刨出了几块失尽水分的密瓜皮,连丁点湿沙也没有:“班主,没有挖的必要了。男人的水省着点儿喝,总共一天的路,撑得过去。”
      “那这些苜蓿是怎么长起来的?”
      “这里的大叶苜蓿根扎得浅,吸得不见得是水。”何诺顿了顿,眉宇间略有一丝萧瑟:“到西域来的草原上的行商都爱管木伦河的下游叫阿木古郎。人们叫它‘平安’,许这里有令人不安的东西。”
      “老头子回来祝丹,只想活着整理好完整的十二卡木伊大套曲。这样,死了,才能闭上眼。”库尔西睨起眼,眼角和眉头松垮的老皮挤在一起:“美丽的南昊小子,我越来越觉得……哦,不,是你越来越像是长生天派来帮我们完成心愿的……冤大头啊。”
      何诺无声地笑笑。
      “进了凤凰城,就要走了吧?”
      “不,再等些日子。不过,应该不会拖太久。”
      “嗯,不会拖太久……也好。女人们都很喜欢你,时日再长些,你一走,我既要找新的路护,没准,还得去招新的舞娘。”
      何诺面露窘色:“不会,我有未婚妻了,是一个叫芍丹乌西的女子。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带着芍丹,抱着我的孩子,来看您伟大的十二卡木伊。”
      莎林娜叼着烟枪贴过来:“哎呀呀,无情的男人,残忍的男人。”
      近处的几个年轻的女孩子笑着附和起来。
      胡塔噶用肘挺挺何诺的胸膛:“十一个男人,七个女人,都已经狼多羊少了。何诺兄弟,你要坚持住。”
      何冉跑上来,推开胡塔噶的胳膊:“我阿爸说一是一,不像某个打手鼓的‘胡大话’。”
      胡塔噶揪住何冉的后脖领子:“嘿,给我玩南昊腔?好,明天起,咱们不说南边儿的鸟语了,都说塞北方言。”
      “怕你?我阿爸什么话不会说?再说了……”何冉笑着瞅向库尔西:“老班主,队里说什么话,谁说了算?”
      库尔西点点头,飞腿朝胡塔噶的膝盖弯里踢了一脚:“你问问胡大话,他敢说自己说了算吗?”

      待撑起帐篷,架起几堆篝火,人嚼了几口干粮,日头已经完全湮没在海浪似的沙丘之后。
      沙漠里秋日的夜寒渐渐将人逼进了各自的帐篷,躲进了被窝。
      风挤进破船的船舱,又被吞吐出来,有时似苍凉的呜咽,有时又似凄厉的唳啸。
      何诺盘腿坐着休息,好象在听着风声,长刀放在睡帐的边缘,他的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刀鞘上:“怎么不睡?”
      何冉裹着被子,头枕膝盖,窝成一团:“明天就要进凤凰城了,第一次去……我睡不着。阿爸,你也有心事。”
      “有。”
      “是因为咱们躺的地方,埋着死人么?我见阿爸铲沙,我也动手了,看到了沙里有女人的头发……还好当时天色晚了。”
      “阿冉的胆子变大了。”
      何冉低声说:“阿爸,当时……我虽然还小,但我知道,你也知道,任何人,只要亲眼看了易族人西迁,就再也不会怕死人了。”
      何诺沉默。
      “……阿爸你离开两年后,回查布接我,要来祝丹,张继他们把你灌醉了的那次,那晚,我一夜没舍得合眼,窝在你床边,守了你一宿。听你在梦里说……生平仅一事,行游八方不如坐拥四海。”
      “是。易族一事,是万人事,也是我一人事。”
      “不!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冉陡地前倾,侧抱住何诺,带着涩重的鼻音:“不是你,都怪李家那群坏儿子,坏婆娘们!我恨他们!”
      “……不值。”何诺叹了口气,腾出手,捋了捋他被泥沙,油汗粘在一起的头发:“对了,阿冉。离开查布前,阿烛给你偷的那套锁子甲呢?”
      何冉尴尬地抬起头,不自在地拉动了下嘴角:“啊?那个,那个……在包里。”
      “穿上,留在帐子里,警醒些,我出去走走。”何诺提起刀,猫着腰起身,撩起帐子。
      “出什么事了?”
      何诺转过头,看着他一脸冷峻地飞快地套甲,扎好刀,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映了八月十二的月光,很清亮:“不嫌累就一起去,瞧瞧倭玛城夏大人的风采也好。”

      两人轻手轻脚地溜出去,顺着来路,走了两里,隐约听到弦乐声,音色明净悦耳,又不乏铿锵感。
      何冉有些惊奇:“阿爸?听。”
      “弹拨尔的声音。弹的是一首《月下之约》,倭玛城的朋友在欢迎我们。”
      “我们过倭玛的时候,阿爸您不是代表乐班拜访过那个拉赫曼城主了吗?怎么会在这儿和什么倭玛的什么‘大人’有,有……月下之约?”
      “倭玛的城主可不是夏大人。城主是祝丹的女主指派的,但这个夏黎夏大人却让倭玛城真正的城主大人很头疼。
      他自称倭玛城人,身上流着多半南昊人的血,干的代保护行商大半财产的生意,闲时也爱养萨西克马。
      听人说,他就像是个披着獭兔披肩的白鹰,顶着打碗花花环的白狼。”
      “代行商保护大半财产?是路护?”
      “不尽是,夏家是库罗纳金里的地头蛇,算是沙盗里的名门世家。以强收行商少半财物的代价来保护他们大半的财产。”
      “祝丹的朝廷怎么不管他们?换到在咱们松州,就算是在查布,哪个强盗敢这么嚣张?”
      “自然是有缘由的。”何诺沉吟了片刻:“二十五年前,祝丹的格萨圣王在外征讨喀提时,被自己的兄长坦什咄汗暗算,不仅失了凤凰城,还兵败死在了柯孜克勒。
      之后,随军的热娜罕和……我阿妈率残部突围,辗转了两年,才夺回了凤凰城。
      我阿妈和她的朋友顾惟墨正是求助于夏家前任家主夏占衣,借了夏家之力,才活捉了坦什咄,彻底平息了叛乱。
      而大公主刚登基,米哈耐雪原上燎人的一支巴音燎趁祝丹大乱始靖,绕过了希台贾滋山,千里奔驰奇袭祝丹,意图占夺波罗那凡的茂野。
      也是夏占衣亲自潜入燎人中军,刺杀了巴音燎的统帅,左支翼王古鲁跋夯,使燎人心生乱,人生变,进而被迫退兵。
      夏家对伊玛尼家族有恩。”
      “怪不得在祝丹境内,还有这么一股沙盗。不过,夏家应该不会白白就应允帮助祝丹……是不是祝丹的朝廷对夏家放任不管,便是当初他们出手相助的条件?”
      “多半是吧。”何诺的声音很低,他伸出一只手臂,手握压在何冉的肩头。
      一下子,何冉感觉肩上有些沉重,又忽然轻了,说不清道不明地,他在这一瞬不敢抬头,只使劲地撑起眼皮,斜斜地向上瞟了一眼,看见何诺低下头对他静静地笑了笑,陷入了沉默。
      许是沉默的时间过于长了,许是感觉何诺的沉默里还藏着什么不可追寻的故事,何冉心里生出些压抑的忐忑,他想,打破这讨厌的沉默就好了:“那,那……那我们来这儿……和他们……”
      何诺向前紧迈了一步,把何冉落在他的身后,又回头看了看何冉,蓄起一丝含着歉意的笑,又好像带了一点儿令何冉意外的促狭:“我们走夏大人的路,我背后的大宝贝被夏大人看上了。”
      何冉扫了眼何诺背上的长刀,愤愤地哼了一声:“夏黎算是什么人?他竟敢跟阿爸要它?”
      何诺的笑意加深:“所以,我没有乖乖奉上,还和他定下了‘七日之约’。”
      “七日之约?”何冉瞪大了眼睛。
      他和何诺说话,总是感觉何诺的话里像是藏着猫的爪子,不停地抓挠着他自以为沉稳冷静的心。
      “过库罗纳金,走到夏家与拉赫曼家势力的交界倭玛城,一旦对夏家人说‘不’,除非能在七天内从倭玛逃到凤凰城,否则便免不了在第七天夜里跑出来,和夏大人用刀子谈点儿事情。”
      说话间,翻过一个低矮的沙丘,何冉蓦地愣住,望着前方。
      乐声止。
      月光下,满地水银似的沙。
      一个浑身裹着白裘的男人窝着一条腿盘坐在白色的萨西克马上,不过二十三四的年龄,露着一双捧着四五尺长的弹拨尔的手,和带着白底奇曼花锅巴帽的头,几十根串编着玉珠的辫子披撒在身上。
      顶着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穿着一身白白亮亮的衣裳,有那么一点儿不张扬的华贵,一点儿闲逸的优雅。
      再配上这清月冷沙的景致,说不出什么贴切的词来形容那个男人。
      反正,这样的沙盗头子的确大大超出了何冉那自认为并不狭隘的认知。
      男人身后六骑刀,弩轻骑手并马而立,马色驳杂,但骑手们外边都罩着清一色的白牛皮软甲。
      当先的男人正姿态慵懒地偏着头,下巴微微翘起,噙着笑,和何冉对视。
      距离越来越小,那张斯文精致的脸孔竟令何冉凭空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使他的脑勺后边一阵发麻,可他依旧倔强,直视着夏黎的眼睛。
      何诺在白马前一丈的地方停下。
      将视线从何冉脸上移开,男人摆正头,俯身看他,用平淡的语调开口:“何诺公子?”
      何冉松了口气,又不禁为自己的胆怯暗自恼悔。
      “夏大人。”何诺拉下风帽,抬起脸:“我来完成七日前的约定。”
      夏黎目不转睛地盯着何诺。
      面前的人含着笑,神色淡淡的任他打量。
      那种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从骨子里逸出来的一般无法改变。
      他静了一会儿,向后扭头:“青羽,几年没有人跟咱们订七日之约了?”
      “四年零八个月。”夏黎身后左侧的一个瘦削的,大约十七八岁的刀骑手回答,眼中闪过阴冷的光。
      “何诺公子是个很懂得冒险的人。
      赶着驼队从倭玛到凤凰城,走北线,过揽月泉,凯拉姆要七八天时间;绕道西南,要十二三天。”夏黎莞尔一笑:“虽然这两年,北路的狼群已被我那不讨人欢喜的城主大人灭得差不多了,也真有几个百人的大驼队敢走北路了,可既敢凭十六匹骆驼走北路,又敢不肯多出几枚铜币的人,大概只有何诺公子……和前不久的那个塞北的烛摩人了。
      不过,很可惜,好像由于在凯拉姆躲了一天的沙暴,第七天的子夜,何诺公子的驼队并没有如公子设想的那样,安全到达凤凰城。”
      夏黎将弹拨尔插在马后的麋皮囊里,一只穿着白皮子鹅顶靴的脚缓缓落下,插进马镫子里:“楠舟,把倭玛城,和何诺公子说过话,再说一遍。”
      他右侧的骑手夏楠舟应声:“在座三方,库尔西乐班委托人南昊人何诺,倭玛人夏黎的委托人夏楠舟,见证人祝丹人倭玛城主艾尼瓦尔•拉赫曼。库尔西拒绝向夏黎提供两个舞娘,一个男僮仆,一把长刀的过路金,与夏黎签下七日之约。
      第七日夜,库尔西方三人挑战夏黎方三人。
      库尔西胜,夏黎放行,免收过路金;夏黎胜,库尔西乐班留财,留刀子,留女人。
      无论结果如何,第十四日将七日之约的结果通报倭玛全城。”
      “风凉,我们动弹动弹,暖暖身子。暖和之后,要么,拉赫曼大人能再风光好一阵子,要么,两三里外的那个乐班也埋在古木伦河边。何诺公子,这么安排没有疏漏吧?”
      何诺解下背上的长刀:“只有一点,我一人代三人。”
      何冉抓住何诺握刀的手,血液翻滚着涌上胸膛:“阿爸,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何诺一怔,抬手捏着何冉的脸,笑了笑:“好,我顶不住了,你就上。现在,先在旁边等会儿。”
      “青羽。”夏黎招了下手。
      叫青羽的少年从马上跃下,抽出腰间柄长,刀幅宽的四尺眉尖刀,踏着大步逼上前。
      09.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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