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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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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祸害。
我娘曾经是梨香苑的头牌,梨香苑是江南最大最有名的花楼。梨香苑是座三层的大阁楼,雕梁画栋、红绸彩灯,有歌舞有美酒,到了晚上尤其美,说书先生说到瑶池仙境的时候,我就想到梨香苑。我小时候觉得花楼是天底下最最好玩的地方。
我叫小奴。
我也不觉得这名字不好听,因为是我娘取的。我娘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虽然她也责骂我,给我脸色看。我娘难过的时候就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对着一枚青色玉佩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终于,叹息一声,指着我骂——我怎么生出你这个祸害。我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只会骂这一句。我刚懂事的时候回嘴问为什么我是祸害,我娘打了我一巴掌,后来又抱着我大哭了一场,以后我就不敢再问了。
那时候我八岁,已经很懂一点事,不再经常在楼里姑娘的房间里玩玩闹闹,有男人来就很自觉地跑掉。
花楼里买了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鸨母请了琴棋书画的先生,每日里教她们学东西,天还不亮就咿咿呀呀地吊嗓子,练不好就打,鸨母虽然东坡肉一样笑融融一张脸,打起人来真狠。先生教的东西其实很有趣,我在一边边玩边看,不几天也能哼一支曲子了。
鸨母笑盈盈摸我的脸说:“小奴真乖,这小模样,真是天生的花魁吆!”
我很开心,抱着鸨母赏的一碗红烧肉去跟娘邀功。娘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怒冲冲打翻了我的红烧肉。
没过几天,鸨母来跟娘说话,要我也去学琴棋书画,娘冷着一张脸,道,“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我死也不会让我的女儿步我的后尘。”鸨母呵呵笑道,“哎吆,梨香姑娘,不是还没说什么嘛,让小奴学些技艺以后也能嫁给好人家呀,每日里在各个房里瞎混也不是办法啊!”
娘这才缓了脸,悠悠道,“这些年我为您赚了多少银子,您心里有数,您要是还有别的打算,我便带了小奴一起跳西湖。”
“姑娘这是说哪里话,小奴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的亲孙女差不多,天地良心,我还会害她不成。”鸨母讪讪陪笑。
从此,我就开开心心跟了先生学技艺,我学得快,先生最喜教我。不到两年就有先生请辞,说已经倾囊而授,还请另请高明。鸨母自是欢喜,花重金请了名满江南的瞎子炳专门教我音律。我那时候已经收了玩心,专心学琴学画,每日里倒也欢欢乐乐。
娘叹息的次数却更多了,因为经常哭,眼睛也不好了。我暗恨自己抚慰不了娘的心。有一日,我发现娘的青丝中夹杂了几根白发,触目惊心。娘才三十几岁。
我说,“娘,我为你画像可好?”
娘着了盛装,端坐在榻上。那一笑,摄人心魄。
那幅画成了娘存在于世的唯一凭证。
一年以后,娘死于疾病。
那是花街柳巷姑娘常得的一种病,娘病后就被鸨母关进柴房隔离起来,好在鸨母念着旧年情分依旧请大夫为娘治病,只可惜,回天乏术。
我有一次偷跑去看娘,娘透过门缝将那枚她时常把玩的玉佩递给我,道,“逃出去,带着这个去找你爹……”
我说,“娘,我不走。我要跟着你,你快快好起来!”
娘似乎预知了自己的死期,苦笑道,“怕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娘生得那样美,死时却那样丑陋。我曾疑心那不是我娘,对了娘的画像呆呆看了很久很久。
娘死后,我不再笑。鸨母派人看得我很紧,我没机会逃脱。
十六岁那年,鸨母为我安排了隆重的出场礼,我以一支霓裳羽衣舞艳惊四座。关于我初夜的角逐全城着实闹腾了一番,十日后,我被鸨母安排服侍一位神秘的大官人。
我的闺房被装饰成新婚的喜房,而我也着了凤冠霞帔,大红盖头遮脸。夜幕挂下来,我的闺房内红烛高照,红艳艳的装饰一派旖旎风情。
那位官人举止并不粗俗,衣饰华丽而不张扬。我为他弹奏了一支古琴曲,他拍掌赞道,姑娘的琴声行云流水,听之,心中杂念全无。我躬身行礼致谢,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我为他斟酒奉上,他伸手接过,悠悠叹道,空有倾国倾城的好颜色,却是不哭不笑不喜不怒的木头人,举杯一饮而尽。那人的眼神渐渐迷离,不到半盏茶功夫就扑到在地。
外头常说梨香苑的姑娘是出奇的精刮,这倒不是空穴来风。遇到不想服侍的客人,楼里的姑娘就在客人酒水里下些迷药,蒙混过去,反正第二日少有人能记起发生了什么。我从小在梨香苑长大,耳濡目染间,这般伎俩自是无师自通。
我换上那官人的衣服,吹熄蜡烛,在黑夜中静静地等,等……
夜凉如水。
我回想母亲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胸中鼓胀起勇气,如小小的饱满的帆。我要逃走,我已长大。没有了母亲,梨香苑不再是我的家。
终于——等到夜深人静的后半夜。
梨香苑三楼,一根床单结成的“绳子”垂落窗外。一个娇小的身影攀了那绳子,极吃力地向下滑。
终于爬下来了,既惊且累,汗湿重衣。此地不宜久留,我顾不得疼得火辣辣的双手,背着简单的行李,开始了我的逃亡路。
寒夜清冷,天边几颗星子发出微弱的光芒,冷眼看人间恩怨。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逃亡的夜晚,怀着惊恐和难以言说的某种雀跃,我由惴惴不安慢慢变得坚毅和淡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为了母亲更是为了我自己。在梨香苑这么多年,我深知楼里姑娘们的境遇,被有钱人家买去做小已算是最好的结局。可就算是从了良,这一段黑暗的过往也会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我母亲便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况卖笑做娼。
我不停歇地跑。
天将亮时,我终于出了城。
我要去京城。母亲告诉我,那位抛弃她和肚子里孩子的男人是京城的大官,那枚玉佩是他们定情的信物。
我买了匹马,因为作男儿打扮,省去不少麻烦。此去京城,山高水远,何止千里万里。可是我知道,我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