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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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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大中初年,是唐宣宗在位。宣宗是唐中晚期难得的明君,整饬朝堂,结束牛李党争,重儒崇法,惠爱民物。当时朝中虽无房杜之流的良相,也没甚么大奸大恶之徒。营帐中将领勤谨,几次打败了吐蕃、回鹘、党项、奚人,收复了大片失地。文武并重,整个朝野内外都隐隐有贞观复现的景象。
这年的七月十六,女蛮国使臣入京。女蛮是西域极其偏远的小国,除了安史之乱那几年中原颇不太平之外,常常入唐进贡。当地因着地少人稀,从不妄起刀兵,是最安分守己的一个。大唐为此对这小国很是照拂,连带着西域其他各国也不敢欺凌它。说起女蛮其国,最出名的一是绫锦,一是香料。当地锦缎名为“龙油绫”、“鱼油锦”,特点是花纹绮丽,五彩辉煌,且入水不湿。香料则是用当地的水香麻所提炼,香味馥郁,经久不散。这两样都是国内千百年的秘传,尽大唐之物力人工,无论能工之多,巧匠之众,也未必能仿其所制。
这一年来朝的使者与往年大有不同,共有二十五人,其中有十六个竟是女子。这些女子是女蛮国内千挑万选出来的舞姬,个个婀娜窈窕,尽态极妍。大唐和女蛮相隔万里,大多数唐人极少见到女蛮国的舞姬。不过,尚书令家的小公子笛关山倒是知道一些有关她们的事情。
笛家世代簪缨,笛关山在翻阅先祖手稿的时候,看到记载有天宝初年女蛮来唐,亦进献了一队舞姬的故事。当时这位先祖青钱万选,被御笔点中了探花,先是跨马游街,又衣锦往赴鹿鸣宴。种种风光得意,他在记叙中都只是淡淡提了一笔。然而洋洋洒洒地描述的,却是在鹿鸣宴上,看过的这一场女蛮歌舞。“……其人皆危髻金冠,缨络被体,肤如秦岭三冬白雪,裳若西湖六月烟霞,眼如白雪融消之清泠,眉若烟霞舒卷之摇曳。动静得宜,语笑如画。实人间所未有,疑水月中菩萨……”字里行间的惊艳,百年后依然难以掩抑。
笛关山自少以颖绝著称,待得及冠,文名更胜乃父。去年殿试点了状元及第,如今正任秘书省校书郎。这天女蛮国进贡,他也列班朝堂,想起书中记载,少年心性,不免凝神细看。
只见最前面四位使者穿着女蛮的官服,俨然品级不低,分别捧着文书,印信等等物品,随后紧跟着一队舞姬,约有二十人,穿着女蛮当地的绫罗织成的舞衣,色泽绮艳,熠熠生光。“看来他们今日就将在大殿上献舞。”笛关山心中暗想。他离得远些,看不清每个舞娘的面容,只见她们俱梳高髻,云鬓高耸,肤色皎白,延颈秀项,走动起来身姿说不出的曼妙,真如步踏莲花。即使面容模糊,如斯气质也已令人心神俱醉。再加上人人满身璎珞,玎珰作响。那声音并非杂乱无章,开始时是一段步上台阶的微微颤音,让人想起春风过江南,拂动扬州十里珠帘。紧接着是徐徐前行的舒缓清越的奏鸣,如上古编钟慢奏《云门》、《大韶》。当齐齐跪下山呼万岁时,倏然摇曳,重重地碰撞出金石兵戈之声,像秦王单刀破阵,万军跪伏。短短一段路程,竟似一曲瑶台仙乐。鸣金碎玉的声音配上这窈窕美人,人人都瞩目一处,殿中一时极为寂静。
御座上唐宣宗面色沉静如水。女蛮使者走到大殿正中后,以国礼下拜,并以属国自称,山呼万岁,其中一人献上方物,恭敬万分。
唐宣宗缓颜点头,早有左右下阶接过礼物。这一年女蛮国进献的是双龙犀和明霞锦。双龙犀是个杯子,上面雕刻有两条五爪飞龙,细节一一栩栩如生。鳞片密密,龙头微抬,颔角高傲地翘起。遍身鬣鬃直立,尾须直如火焰燃烧般升起。龙眼炯炯有神,远目前方,有不怒自威之感。龙口大张,更让人感觉天家威严,不可逼视。观者皆咋舌赞叹,实在难以想象在方寸之间,女蛮国人竟能完成如此精美的工艺。饶是唐宣宗见惯大唐万里江山、千百珍宝,此刻亦颔首微笑道:“女蛮国多有能工巧匠,此杯工艺如此精湛,竟是寻遍我大唐亦不多见了。”
女蛮使臣躬身答道:“女蛮不过偏远一国,略有薄技可资一娱,不胜惶恐。”
“贵使过谦了。”唐宣宗摆摆手,示意身边宦官打开另一件礼物明霞锦。
礼物一件件看毕,女蛮使者看准时机奏道:“敝国犹有几位舞姬,为祝大唐河清海晏千秋万代,特献一舞,还望陛下不嫌浅陋,屈尊一赏。”
这是再合理不过的提议,唐宣宗点点头便允准了。使臣纷纷让开到殿旁。大殿上只余一十六位舞姬和一位乐师。笛关山听了这半天的朝堂奏对,早等得好不耐烦,到这会儿才整个人都拿出精神来。这时随行的乐师取出女蛮当地的乐器来弹奏,这种乐器远看上去有些像琵琶,但琴身要细长很多,模样很是古怪。他坐在大殿之侧,先试了试音。
乐声渐渐响起,曲调很是悠长绵远。这种乐器的音色不那么清亮,有微微的黯哑,却因着这掺了风沙万里的黯哑,更多了幽艳古拙之感,果然与中原音律大有不同。笛关山却只顾着全神贯注看那些舞姬。只见她们俯身于大殿之上,腰肢绵软甚于三月春柳,和着曲调缓缓摇曳起来。她们的手屈指如莲花,缓缓盛放。
忽而曲调转向雀跃。像是大漠孤烟里有两盏驼铃相遇,新酿的美酒刚刚启封,篝火歌会中姑娘扯住了情郎的衣裳。所有表现生之欢悦壮美的音符都争先恐后地从琴中跳出。舞姿也欢快起来。她们轻快地旋转着脚步,不比胡旋舞的迅即如风,但更加地柔媚轻盈,飘然若仙。她们纤足上的金铃叮叮作响,正合曲律,倒像是在打着拍子似的。她们的衣裳是龙油绫、鱼油锦制成,舞动起来就如虹霞靡靡,起伏舒卷,冶艳辉煌。
笛关山早看得怔了。他家世清贵,是金玉锦绣堆里长大的,什么样精致美妙的歌舞没看过、听过?但是女蛮国的歌舞,是大唐这块土地上所没有的幽姿艳逸,她走过千里万里的风沙来到他面前,她的面纱后有他想象不出的神秘。
他又想到了菩萨,不对,不是先祖书里说的清泠悠远的“水月中菩萨”,也不是家中年已耄耋的祖母供奉的那尊玉像,眉目慈悲,神情飘忽。而是那些画里霓裳飘带,飞天撒花的天女。虽然那画中的模样和眼前的美艳少女不同,但那种气质,没有丝毫差别,那是他在万卷书中,从未读到过的生之绚烂。
就在这时,乐曲到了高潮。旋律开始短促,舞步开始急切。她们顿足!折腰!旋转!好像一朵花已经开到最盛时,一席酒宴已经喝到了最酣时!长此以往不复醒,生生世世沉醉。舞姬们诡艳的舞姿是有魔力的,她们眉眼低垂,唇角却有着不可言说的风情,一步步就如踏在人们心上。只要眼神注视着她们,柔软的腰身,霜雪皓腕,还有幽僻神秘的舞步,就不由自主地心随意动,一喜一怒都为之牵连。覆灭,繁华,沉寂,喧嚣……情绪都被影响,再不受自己控制。
殿中朝臣鸦雀无声,只有乐曲和金玉叮当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唐宣宗此时隐藏在冕冠下的脸色,依旧是毫无波澜,庄容肃穆。
“铮铮铮铮……”乐曲终至尾声。琴声几道重音,痛痛快快地结束,舞姬们旋身拂手,踩着最后一个音节,齐齐俯身于地,正如舞曲未开,舞步未裁时那样。
第一个发出声音的是女蛮的使臣,他趋步走上殿来,高声颂道:“谨祝大唐皇帝,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身后所有使者舞姬也和道:“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群臣还在心里赞叹刚才一舞倾城,久久不舍那余韵。唐宣宗已经神色如常,和蔼笑道:“果然是此舞只应天上有,寡人也算开了开眼界。这样好的舞,自然是要赏的。说吧,都要什么赏赐?”
使臣回奏道:“能得大唐皇帝青眼,是我等之幸。说起赏赐,只求陛下赏敝国薄面,收下这一队进献的舞姬,足见我两国之谊,松柏长青。”
唐宣宗不语,沉吟许久。使臣亦长跪不起。
朝堂下一时有些小声议论。唐宣宗平日是勤谨自律惯了的,宫中常年少闻丝竹管弦,也未见粉黛三千金钗成行,仅有的几位后妃也都厉行节俭。小至衣裳首饰,大至宫室楼台,整个后宫都不尚奢华。圣贤君王该做的朴素勤勉,宣宗皇帝都一样样做到。因此上,像舞姬这样的他国礼物,虽然按大唐惯例必然收下,但在唐宣宗面前,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还请陛下收下我女蛮舞姬。”使者最后一次长跪致意。
“罢了。”唐宣宗一挥手,“都收进教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