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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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给三娘子立的是个衣冠冢。
能一颗药毒死猫妖的，那不是一般的药，尸首是留不住的。王家很是装模作样的责怪了一番唐家，责怪他们过个门的功夫就让新娘子去了，莫不是唐家公子收的妾里面哪一个看她不顺眼喂了毒酒还是怎样；唐家也是有苦难言，自家的新嫁娘没过洞房就去了，也不知多晦气。两边扯了几番皮，一个是打算破财消灾，一个打算再捞一笔，最后达成共识，让墨雪安安静静地走，唐家私下赔点钱算完。照理说其实墨雪已算是唐家的人，然而喜宴都没完就去了，唐家也觉得心虚；最后还是出钱给她修了个挺漂亮的墓，算是两清。
墓的确挺漂亮，可惜没什么陪葬的。王家清楚墨雪投这一胎死这一回是为了什么，别说陪葬品了，连好木材都没舍得用。挺大一个墓里只有门是上好的青石，进去摆了寥寥几根黄杨，除此之外就是一套衣服。细节的装饰，王家自己扣了。
唐家的钱，根本没花到这个新嫁娘的后事上。
其实王家的祖坟大多都是空的，因为这些墓里装的人都是假的，是他们自己装出来的，显得正常。但墨雪这回是实打实的去了，王家还这幅德行，就让吴雪觉得很生气；但她又想，小姐从出生后没几天就被定性成了转运的工具，她做过几天人呢。整个王家，除了三房的主子和两位小主子，这么大一个王家有谁正眼看过她？到现在，也就只有她吴雪一个还能陪着她小姐了。
想到这儿，她就有点伤感。墨雪的尸首被王家自己化了，不知道用的哪儿的毒，说不定是苗疆的虫族的；日常的用具也处理了，总共就给吴雪留了支钗子，是她第一次管吴雪开口要东西之后从几千几百支钗子里捡出来的，此后就一直带着。没了三小姐吴雪也是没了去处，兜兜转转了好一阵，也不想去伺候那些害死小姐的猫妖们，也不想回野坟去，到最后还是进了墨雪的墓。棺材里就摆着一套衣服，是墨雪生前最后穿的嫁衣；她一看见这火红的嫁衣就想起当天小姐毫无生气地坐在床上，华丽繁复的嫁衣像是堆了一小堆把单薄的小人儿埋住。
心痛的像是要魂飞魄散了。但她不能离开这儿，只有这儿有小姐。
总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吴雪想着她得忙起来。每时每刻契约都在由于被守护一方的死亡而拉扯着她的灵魂，这疼痛和棺材里的衣裳一起提醒着她小姐已经不在了。她总得忙起来，她不能在这儿干坐着——对，她要动起来。要是小姐投胎之前真住上这阴宅了，这么简陋怎么对得起她家小姐？是以先是典当，后又化了形态去做短工，吴雪这是开始拼了命的赚钱了。王家的东西她不去动，这都是小姐的气运换过来的，她不想坏了它；妲己的她不敢动，都是同族，着实是怕被认出来。其他的，能干的活儿她都干过，护镖之类的江湖上混的不太干净的活儿也干了一些，折腾了好几年总算给墨雪换了个金丝楠木的棺材。
当天晚上，她小憩的时候，总觉着是不是梦见小姐了，小姐是不是挺高兴的。
这之后她就好像找着目标了。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换；她早就摸透了这墓室的构造，凭着混了几千年的经验一点一点给她把这宅子重新设计了一遍。至于不会的，就去学；小姐转世回来怕是还要个千八百年，她的时间多的是。学了雕刻，又学了丹青；木工活儿也捡起来了点儿，她开始重复一个赚钱买材料回来给这个简陋的墓室装修的过程。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一放松下来看着这个墓室看着棺材里的衣裳看着棺材外的钗子，她就觉得格外的难受。她就不敢让自己放松了，生怕这么被契约拉扯着，哪天自己一个撑不过去；虽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但挡不过她现在的心思重的像压了千斤的石。
几十年的时间，墓室的主体材料被换了一遍；又一百来年，用名贵的涂料绘制的装饰也绘制好了，浮雕也很像模像样。之后的几百年她致力于收集她认为担得起给小姐陪葬任务的重宝，因为墓室已经装修完成无事可做；等阴宅的设施像模像样藏宝阁也已堆满，她开始安机关了。盗墓贼不少见，她也怕这东西真被摸了去。
等到后来这墓道已经无可立足了，她终于承认，自己真的没什么活计了。
自此便是整日的空虚。她也不去别处，成天就在棺材边儿上靠着。偶尔会梦到墨雪，不过这不常见，吴雪毕竟不是真的需要睡觉的种族；但这很好。梦到的时候大约是十分愉快的，至少远超于她在王家的时候快乐，因为梦常有超越现实的美好，比如说墨雪可能是个人类的小女孩儿而她也只是个普通的贴身大丫鬟，她可以看着墨雪长大嫁人然后自己没什么遗憾的老去；然而梦醒，只不过是更沉重的哀伤罢了。那些美好仿佛裹着糖衣的剧毒，先前是甜的，其后的回味未曾使她轻松地度过一个整月。
对，她也不能老死，她只能在这儿一个人等着小姐重新回来。
可她不想小姐回来。回这个家，太残忍了。
偶尔三郎四郎会找找她，她就把三房的现状说给那件衣裳，那支钗子。三郎四郎已经大了，现在从旁支抱了几个修为死活上不去的小子说是自己孩子，还有正房的儿子，一家人变着形态互相遮掩。三郎现在是自己的重重重重重孙子，四郎也没差到哪儿去；三房姨娘倒是没怎么听过消息。王家现在做的也挺大，说是要养几个纨绔子弟消耗一下也没养出来，旁支小子连花钱都没个大家的气度。每天她都会出去转那么一圈儿，回来把听到的新鲜事儿讲给墨雪的棺材；她家小姐生前是没怎么出去过的，死了也不知道地府里能不能让她圆了这个愿，她也没去过地府，她是死了就在尘世游荡着的。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她还学会了喝酒，这大约是墨雪生前想不到的。任什么事都有说完的一刻，此后的沉寂于吴雪来说有着仿佛凌迟一般的残忍。她甚至不能哄骗自己小姐其实回话了只是她没听到，因为她也是灵，六道轮回里出来的东西她全能听见。后来有一天出门看见王家旁支也不知道谁在铺子里散酒，好像是姑娘追到手了同庆一下。吴雪也挺新鲜的就跟着过去蹭了两杯，本来打算套点王家现状出来结果没想到昏昏沉沉的路上差点现了原形——显然她相当不会喝。但这样子很能消磨时间，因为本来就已经没什么可期待的了她也没必要清醒着，醒着还要遭罪还不如睡过去。她就开始喝酒了。
借酒浇愁的时候不容易醉。吴雪本来打算开了墨雪那坛子女儿红，算是补偿一下出嫁的时候没能开坛的过失；然而对着酒坛跪了半天，她没下去手。她想着小姐大约也不会想自己这样的，谁家会要一个酗酒的丫鬟呢？喝酒的事儿，不能叫她知道了。这一坛子就没再动过，她开始喜欢先上街找个地方先喝一顿，听大堂的闲人传够了城里的八卦才回去阴宅里。讲着讲着最后带着泪睡在棺材边的事发生的越来越多，酒似乎总能激发人内心的情感——虽然她不是人，除了契约她也没有别的不相干的情感。
小姐不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她一个人确实撑不下去了。
有时候吴雪醉的恍惚的时候会想这是不是只是她的一个幻觉，实际上她死了之后被人好好的葬了，就在这阴宅里；她没有什么小姐，也不是什么丫鬟，墨雪就是一场梦。然而这阴宅里每一处细微之处都会提醒她你可别闹了，你是谁这事儿用问吗还？看看你都为你家小姐做了多少，这时候倒不承认起来了。这时候她便自己低头笑，声音压抑着，怪可怕；然而没人听见，没人来，除了她没人愿往墨雪的坟来，都没人给她上一炷香。
日子这么过着，毫无新意。蚀骨钻心的疼过个几百年也像是吃饭喝水那样淡然，仿佛本就应该在，这惩罚本就与她一体。直到这痛骤然消失的那一天，她还以为自己醉的不成样子了；然而分明滴酒未沾。起先是不相信的，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久了的确容易精神上出点问题；她亦无法确认自己现在是梦非梦，就她那点蚂蚁般的攻击力道还不能扯她自己一根头发。这样子恍惚了几天，她才望望外面的太阳出了门，心说不管怎么样先信这一回吧，总归契约是不会骗人的。
她便去寻了三郎。她不经常主动去寻三郎，因着她是丫鬟，不该离王家的男人过于近；但这回她破例了。带的东西是三郎喜欢的东海的小鱼干，这除了三房的人没什么别人清楚。之前是墨雪会匀给他一些，三郎自己是没有的，因为这吃法太粗糙了；现在三郎上头家主还能再活个几千年，大概也有好几百年没机会吃这种小东西了罢。
有这种礼，三郎大约会告诉她一些什么的。
然而吴雪仍很有些忐忑。她实在是怕自己的判断失误，一定要亲口听王家的人说出来才好。到了地方也未寒暄几句，吴雪便送上包裹，很客气的问他：“三少爷，不知近来几位夫人可曾有喜么？”
三郎也知道自己家妹妹的处境，一听吴雪问这个就很在意。他不是不疼墨雪，实在是没机会疼——家主看得死死的。他便浅酌一杯，问她：“二姨娘有孕了。你问这个，莫不是三小姐转世了吗？”
吴雪不清楚。她说她得亲自看看。她现在心里乱的很，既不想让小姐转世又想让小姐转世，想着又觉得自己太自私，又不想让她转世了。三郎听她这么说也没再追问什么，只是自己起来掸一掸衣服，告诉她说：“你先跟着我便是。我回去给二姨娘请个安，你去看一看罢。”他这么吩咐着，脸上闪过一抹愁色，“如今也算太平，妲己的势力近百年也算有些衰弱了。若不是她也罢，若真是三妹妹回来，她怕活不过几年呢。”
因着这一句，吴雪真切的感受到二房女人小腹中那一抹与她若有似无的联系的时候，差点没腿一软跪地上。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