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浮生》箜缘

2、自别后，莫相逢（一）

　　长安，六月。
　　此时正是夏日最绚烂的时刻，无边的荷叶，盛开的芙蓉，池畔的垂柳，处处绽放着生的气息。温热的熏风中漾着芙蓉的香气，亭下吟咏的才子醉眼朦胧，执笔一挥便是一卷春光。鸣蝉“知了知了”地叫着，在这宁静的午后却不令人烦躁，只将满城带入一阵慵懒闲暇。可仔细看去，那醉倒的才子眉宇间却含着一丝愁绪，坊市的生意也不似平日兴隆，行人神色匆匆，满怀惊慌。耕读传家的老先生带着全家关上家门，落锁，转身，悠悠叹了声：“此季世也！安、史之辈不过杂胡，如今竟来乱我中华，季世，季世！罢了，我等还是离了长安才是。”说罢，便带着一家老小匆匆向城外走去。
　　宫城内，上阳东宫的寂静总显得与这舞乐齐飞的唐宫格格不入。这本该荒草丛生的冷宫却是花草繁盛，井井有条。庭院中植有一棵紫藤，它的躯干是虬结的，蜿蜒上升，然后沿着细枝搭成的花架漫成一架光阴。此刻紫色的花朵已是开了，芬芳的香气淡淡弥漫在庭院中，让空气都比变得温柔了。
　　架下石凳上坐着个宫装女子，她的模样是个清丽的美人，静静坐在那里，气息却有些冷冽。她只是坐在那里，以手支颌，不知在想些什么，蝉鸣嘲哳竟是这院落中唯一的声音。
　　“娘娘，潼关已经破了！陛下似是已谋出幸，欲携太子、众亲王、妃主及皇孙，娘娘不如上书陛下，求陛下携了娘娘同往才是。”一宫女匆匆走进院子，满面急色，正是随侍女子的宫女语秋，而这女子便是今上的梅妃江氏。
　　开元中，武惠妃方逝，当今圣上思念不已，无以排遣，随侍近前执掌内侍省事务的高力士便四处搜寻美貌女子填充后宫，于莆田寻到了诗书传家，素有才名的江采苹，惊为天人。奈何江采苹并不愿入宫闱，高力士只得以其老父亲族相逼，方逼得江采苹入宫。江氏入宫之后，今上一见倾心，因其酷爱梅花故赐号梅妃，遍寻天下梅花奇种移栽御花园，一时间梅妃风头无两。奈何时为寿王妃的杨玉环入宫觐见，倾城美貌竟引得圣人夺子之妻，将之纳入后宫，封为贵妃。杨妃性妒，与常年得宠的梅妃明争暗斗不断，终令得梅妃江氏贬入上阳东宫。自此，杨贵妃自是盛宠加身，姊妹兄弟俱得封官。
　　梅妃性子冷淡，一贯是宠辱不惊的，素日里也难见她有什么表情，向来是淡淡的。而此时，即使听到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她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
　　“娘娘平日不急不躁，怎的此时也这般安稳？一旦那贼人攻破宫城可如何是好？”一旁的语秋见她如此，不禁着急起来，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慌乱急躁，这冷宫里只她二人相依为命，虽是主仆却也感情深厚，如同姐妹，说话间便也不顾及那么多礼仪了。
　　梅妃听她此言也不恼，竟是微微笑了一笑，整个人好像生动了些。“语秋，本宫记得当年你与高将军也算熟识，若是央他向圣上上书一封，如今还能否成功？”
　　“上次见高将军也过了近一年了，也是多亏他照拂，娘娘虽在此处竟也未短了吃穿，想来也是陛下还惦念娘娘呢。如今请高将军相助，料想也是使得的。”语秋沉吟一下，慢慢答道。
　　“那么，便劳你为我将此帕送与高将军了。”梅妃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白色丝帕递与语秋。
　　“定不负娘娘之命。”语秋躬身，双手举过头顶接下丝帕，又施了一礼便去寻御前侍奉的高力士了。
　　高力士虽为宦官，却深得当今圣上信赖，先封右监门巴将军，知内侍省事。后升至骠骑大将军，封渤海郡公，权势之盛直叫当朝宰相也倾力结交。语秋毕竟是宫中老人，稍一打探便寻着了他，将丝帕慎重付与高力士。高力士听说是梅妃之物，当下也不敢轻忽，与语秋寒暄一番，后便径直去寻皇帝了。旁人不知圣人心思，对梅妃这等失宠嫔妃自是不甚看重，然高力士却是皇帝身边第一等亲近之人，怎会不知皇帝对梅妃始终旧情难忘？如今不过是忌惮贵妃娘娘，方才不敢相见。数年前相思难耐时，圣人也曾暗中召见梅妃，只是风声走漏，为杨妃所知，当下便醋海翻腾，前来闹将一番，圣人也只得将梅妃送回上阳宫。
　　高力士将丝帕揣在怀中，快步去寻皇帝踪影，最后在寝殿寻着了圣上。当今圣上是高宗与则天皇后之子睿宗李旦庶子，名讳隆基，排行第三，时称三郎，当年平定中宗韦庶人之乱及后来太平公主之乱立有大功，凭此大功得以即位。李隆基登基后任用贤相，扫除之前朝廷积弊，开元之时国力之盛已超越太宗。可惜如今李隆基步入暮年，专宠贵妃，杨氏兄妹把持朝政，安禄山谄侍皇帝贵妃，权势日重，如今与史思明起兵叛乱，意欲颠覆大唐，大好山河一朝烽烟四起。李隆基此时刚召见过宰相杨国忠，已决意南逃。
　　高力士进殿之时，李隆基正于榻上闭目养神，然却双眉紧锁，满面愁绪。“圣人，”高力士轻唤了道，见李隆基轻睁双目，便轻声劝道：“圣人千万保重龙体，万毋操劳过度才是。”
　　“高将军有心，只是这危局之下，朕如何宽心？”李隆基叹道。他此时已是步入暮年，当年鲜衣怒马踏遍长安的锦衣少年早已不再，哪怕养尊处优，保养得宜，他也已经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高力士看着他苍老疲惫的面容，这些时日他眼见着李隆基从貌似五十许人到如今竟似一夜老去十岁一般，也是黯然神伤。然而此时他不能露出悲伤的表情，那只会让李隆基更为忧心。
　　高力士强做出喜容，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托出一方丝帕递与李隆基，说道：“陛下，这是上阳宫梅妃娘娘托人送来，老奴不敢耽搁，即时便送了过来。”
　　“哦？梅妃啊，”李隆基不禁露出一抹惊色，转而又轻笑一声，道：“她这倔强的性子，竟也会给朕送东西了？”伸手接过丝帕，他手一抖将帕子展了开来。只见这一方纯白丝帕上用墨笔书了几行簪花小楷，下角绣着一枝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