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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怀远·念白首】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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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孟亦舒出生在灯花巷。
那里是怀远国内最为纸醉金迷的地方,最繁华的景象同最卑贱的人,同时存在于这条街道中。
孟亦舒的母亲卖身于青楼,父亲是贫苦书生,靠着恩客打赏的银子供他读书。
这样的身世在灯花巷中并不少见,特殊的地方便在于孟亦舒是个女孩,无奈只能任人欺凌。
而她遇见楼暮南那年正是一场大雪,她被一群顽皮的男童用石头砸破了额角,血流了满脸。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便是那站在不远处提着灯静静望着她的白衣少年。
孟亦舒胡乱抹了几把脸,跑到少年面前,对他说道,“你长得可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弯起嘴角笑了笑,当真是无两的好风华。
楼暮南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问道,“你想不再被人欺负吗?”
孟亦舒盯着他脸,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于是他弯下身子,抹去孟亦舒嘴角残存的些许血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汝等卑贱之人,若想立足于众神之巅,唯有闯出一条路,用命。”
孟亦舒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可却还是默默的记下,因着这是他对她所说的第一句话。
孟亦舒开始学着坚强起来,当在灯花巷那群顽童又一次欺负她的时候,她学会了还手。
所以很快,曾经胆小怯懦的孟亦舒,长成了灯花巷顽童口中无人不知的女霸王。
没人知道,向来软弱的她能够这样勇敢,不过是他一句话的机缘。
等到后来她发觉这是她这一生最悲哀的相遇时,已为时已晚。
可那时的孟亦舒,只是傻傻的,一味的追寻着他的脚步。
她时常在湖心亭中等他,有时他来了也不说话,只自顾自的弹一曲《凤求凰》,弹完之后抱着琴转身就走,只留她站在原地。
孟亦舒也不恼,只坐在亭子里看着他的背影,竟也觉得十分欢喜。
变故出在孟亦舒十一岁那年冬日,皇榜张贴昭告天下,她爹终于中了状元。
她娘亲极为欢喜的收拾好东西,迎来的却只有一顶小小的轿子。
她娘这才知道,她爹家中原本有正妻,接她们过去不过是不想让外人闲话。
正妻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当时年少嫁予她爹,现今回归本宗,自持身份自是看不起孟亦舒母女。
于是孟亦舒母女便被安排到最为偏僻的院落,而孟亦舒的爹爹也没有帮她们说上半句话。
那日孟亦舒一如往常的来到湖心亭等他,打算把所有的悲伤难过都说给他听,但这次她却没有等到他。
当孟亦舒抱着他的琴失魂落魄的往回走时,却见白日里人影寥寥的灯花巷,这日却是人山人海。
孟亦舒凑过去想看一看热闹,却在看到被风掀起的轿子中映出那人侧脸时如入冰窟。
是了,那皎皎如明月的少年从未对他提起过他的名字,一直以来,她不过是他那般显赫人生中的过客。
孟亦舒来不及多想便冲到仪仗最前拦下那马,却在下一刻被冰冷的锋刃直逼至喉间。
侍卫冷喝道,“哪里来的贱民?!竟敢打断太子殿下的归宫仪式!”
他本就是天家贵胄,因着一场宫变流落民间,现在便是被膝下少子的皇帝接回皇宫。
这次她是真真正正的怔在原地,她原本以为他和她最多只是淤泥与莲花的区别,却最终发现,她同他的差距真是天壤之别。
当时我歪着头问她,“那你本不该再遇见他的啊?!”
孟亦舒苦笑起来,“沈絮,你错了,你不会知道命皇的手有多么可怕。”她叹了叹,“我刚刚提到了那个负心男人的正妻,她的母亲来自漠北神策府,虽是旁支,可也有几招玄乎其玄的术法,她便靠着这些和家中的势力让那男人的官位越做越大。然后,在第二年,害死了我的母亲。”
(五)
在怀远国,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将府中适龄子女作为伴读送入皇宫,孟亦舒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自是正妻的女儿,于是在孟亦舒十三岁那年,她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推进了深渊。
但是孟亦舒并不觉得气愤,因为她爹明确告诉她,要她做伴读的人,是当朝太子。
亦是孟亦舒多年来也没有忘却的人。
于是她跟着一众贵女绕过层层繁花,走在通往国子监的小路时,她忽然觉得这几年在状元府所受的苦都有了合理的安慰。
孟亦舒走在队伍最前,隔了老久便看见那白衣少年立在树下,任纷飞的雪色花瓣落了满肩。
他依旧是那样好看的模样,是以即是远远看着,孟亦舒也感到很是满足。
可是很快她的欣喜便化作了担忧,因为她清楚的看到,几位飞扬跋扈的皇子在树下推搡着他,入耳的尽是些污言秽语。
楼暮南的母后在十数年前的宫变中身亡,没有母亲相护的皇子,即使顶着东宫太子的身份,也只能日日如履薄冰的活着。
原来他过得并不比她好,甚至比她过得还要艰难。
想到这里,孟亦舒感到很是气愤,于是她直接冲过去,借着幼时打架的巧劲便将那最为嚣张的皇子推到了湖里。
孟亦舒把人扑到湖中后她便被赶来的侍卫架了起来,毕竟只是半大的小姑娘,再是冷静自持也架不住侍卫的严词厉色。
半晌,她反应过来之时那位皇子从水里被捞了出来,湿漉漉的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扬道,“这丫头是哪里冒出来的,竟敢对本殿下不敬!”
指引宫女走了上来,恭敬道,“禀告八殿下,这是太子殿下.....新来的伴读。”
“呵!”那人轻蔑一笑,随即将目光转向了楼暮南,“皇兄,你看你这伴读也太不懂规矩了,不如本殿下替你教训一下?”
孟亦舒抬眼看向站在树下的白衣少年,只见他垂了眼眸,竟是默许的模样。
她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多年不见再次重逢后竟是落得这么个结局。
“来人,给我打着丫头五十大板!”那跋扈的皇子吩咐道。
孟亦舒被人拉到长板凳上,一板一板打在她的身上,先前她还觉得疼,到了后来已然麻木。那疼仿佛入了骨髓,身边充斥着那皇子讥讽的笑。
很疼,很冷,可是远远不敌那一刻于心中传来的钝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都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灵魂升天,才听到那下令教训她的皇子幽幽道,“皇兄,你看这人也教训完了,打成了这样,皇兄觉得应当扔到哪里去?”
“乱葬岗好了。”楼暮南的声音淡漠,不辨悲喜,走到她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亦舒,你要记得,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不被欺辱。”说完转身便走,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不然纤尘。
当真残忍,当真寂寥。
她还记得当年在湖心亭中,外面下了雨,楼暮南问她有什么愿望,她便回答,她想看看大漠飘雪的景象。
其实不是她想看,她只是想要和他一起。
孟亦舒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乱葬岗,呵,乱葬岗,被打板子的时候她咬着牙一声未吭,却在此时落下了眼泪。
她无力争辩,也没有资格争辩,只能被人一路拖出皇宫,鲜血淌了满地。
孟亦舒再次醒来已是在夜半时分,触手便是冰凉的尸体,她爬起来,衣服和翻飞的皮肉凝在了一起,动一动便疼痛入骨。
四野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孟亦舒沿着唯一的路往山下走去,周遭都是宫中扔出来的尸体,但更多的是白骨,可怖至极。
她不敢回家,正妻本就看她不顺,若是回去一定会被正妻折磨的更惨。而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于然一身这词用在他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天色将近破晓,孟亦舒才爬到皇城外面,身下是那般绚丽的颜色。或许终其一生,她都不可能再步入这皇城,与他比肩了。
想到这里,那支持她一路走到这里的执念也维持不住这身体的知觉,身形一晃便倒在了满是黄土的地上。
她与眼前那繁华的城池,不过一步之遥。
(六)
她是被宁安帝姬捡回去的。
彼时不过指稚龄的帝姬尚不懂得那么多权术,见她倒在皇宫之外便好心将她带了进去。
见她醒来,帝姬睁着一双澄澈的眼问她,“你为什么会倒在宫外啊?还受了这样重的伤?”
孟亦舒却直接忽视了她的问题,扯着帝姬的袖子连声道,“我要留下,求你,让我留下。”
帝姬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你来历不明,想来是不能留在本宫身边做侍女了,现在宫中能让你留下的便只有暗卫营,只是.......”帝姬顿了顿,很是犹豫的模样,“可是那地方实在是不适合女子停留,实在是太残酷,太血腥。”
“我不怕。”孟亦舒这样说道。
到暗卫营的第一日她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残忍,那是一种不能相信任何人,相互残杀的悲哀。
孟亦舒开始杀掉一同训练的孩子,也曾被其他人偷袭到奄奄一息。
她第一次杀了其他孩子的那个夜晚,她曾蜷缩在房里最黑暗的角落发抖,满脑子都是那个男孩死前死死盯着穿过胸口的样子。可是很快她便想起了早上她在练功房外听到的话,暗卫营的首领说,这一届暗卫中最为出色的会被送到太子身边做贴身暗卫。
她又想起当年初见时楼暮南对她说的话,他说,“汝等卑贱之人,若想立足于众神之巅,唯有闯出一条路,用命。”
若是她可以留到最后,就可以有资格在他身边护他安宁了。她用命要为他闯出一条能让他不惧任何人诋毁的路。
想到这里,她便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于是她便杀了第二个,第三个同训的孩子。
最后当她站在暗卫营首领面前,首领一开口说的便是,“你并不适合做暗卫。”
孟亦舒端端正正的跪在他面前,说道,“请大人指教。”
首领皱了皱眉,说道,“你那美貌实在是太过扎眼。”
是了,孟亦舒那遗传她娘亲的美貌实在是令人艳羡,是以训练时有不少男孩子意图轻薄她。
孟亦舒为了站在他身边已经努力了多年,所以她毫不犹豫自袖中抽出匕首,在脸上狠狠划下一刀。
而首领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讶让孟亦舒知道她终于实现的牵扯她多年的夙愿。
孟亦舒终于完成了牵扯了她多年的梦想。
可是她错了。
楼暮南让她去暗杀其他皇子同其他派别的大臣,每当她受伤之后楼暮南便会遣掉下人亲自替她上药。
所以即使孟亦舒发现现在的楼暮南变得工于心计,亦还是无怨无悔的替他做事。
于是她在楼暮南让她代他上战场夺取兵权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去了。
于是孟亦舒满身是伤失了左手后,亦还是无怨无悔。
当孟亦舒回到帝都后,让她此生最为绝望的便是楼暮南定了婚。
而对方便是在她幼时欺辱她的正妻之女孟华安。
后日,便是他成亲的日子,会有红妆十里,满目繁华,可新娘,却不是她。
她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时喜欢上的这个看不出悲喜的人,或许是那年大雪他白衣墨发,持灯凭栏而立那一瞬的惊诧,或许是那年湖心亭微风袅袅中他琴声悠扬,袍角翩飞的清雅容颜。
孟亦舒想到这里,钝痛的心口让她呻吟出声,却依旧是抬脚迈入书房。
彼时他在看朝中的奏折,他不说话,她便等在那里,等到一摞子奏折看完,太阳落下了西山楼暮南方才开口,“亦舒,所来可是为了本殿下娶亲一事?”
孟亦舒压低了头,恭敬道,“孟华安性格跋扈,非公子良配......”
话音未落,便被楼暮南狠狠打断,“我不管她品性如何,只要她是孟家的女儿,我就必须娶她!”
她忽然觉得很是哀伤,同样是孟家的女儿,凭什么孟华安便有资格嫁到她心心念念之人身边,而她却只能如同蝼蚁一般匍伏于地。
“是。”孟亦舒立直了脊背,艰涩着声音应下,“是属下逾越了,请公子责罚。”
然后楼暮南拂了拂袖,漫不经心的样子,“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