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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怀远·君不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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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容溯那一剑刺得太深,回到寝殿后我并未让宫人去找太医,而是到了寝殿内的小药房找了些伤药。
我自小习武,时常受伤,是以寝宫里便有小药房。
只是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伤口感染后发炎,接连几天我都烧的浑浑噩噩。
那几日我同容溯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重现,于是有时刹那间的清明让我不得不反问,自己是不是快死了,而这些画面便是人之将死前的回光返照。
我不愿醒,直到半月后的傍晚我喝药时暗卫冲进来通报容溯所带部队深陷敌军重围的消息,才堪堪惊醒了我这旖旎的梦境。
端着碗的我愣了愣,下一刻瓷碗落地发出的清脆响声才唤回了我的神思。
我掀开被子下床,牵动了肩上还未好彻底的伤口也不顾,只一味的往皇兄的寝宫里冲。
临出宫殿之时我提上了幼时父皇赐给我的尚方宝剑,遇上阻拦的宫人便高喝,“今日敢挡本宫者,来日本宫必诛尽其九族!”
而见到皇兄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弯下了膝盖,低下了头颅。
我不记得我究竟同皇兄谈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日之后,皇兄登基后最大的威胁——那封遗诏和父皇留给我的政权被我亲手交到了皇兄手中,而我用那些,换了三千轻骑,奔赴北疆战场。
我知道这时起我就走上了死局,但我却不能回头,因为我爱的人在远方,而我一回头便是万劫不复。
日夜兼程的劳累让我时时精神恍惚,而一想到容溯还深陷重围,我便有了力气能奔向远方。
七日的路程我只走了五日,马跑死一匹便换上另一匹。
于是当我穿着一身铠甲风尘仆仆的站到他面前的时候,我竟生出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幸好,他还活着。
这欣喜令我并未多想,只是我刚刚到达营帐,探子便传回了消息。
营地之外已经出现了大股敌军行进,容溯为手下所有将领布置下任务,却独独将我晾在一边。
他走出大帐之前我叫住他,说道,“容溯,我同你换。”
容溯把所有比较安全的任务给了其他将领,却唯独把牵制敌军,为其他将领争取时间的任务留给了自己。
他就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于是我又一次重复,“容溯,我同你换!来了战场,我便不是怀远国帝姬,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将领。所以,我同你换。”见他还是没有开口,我坚定道,“容溯,我不是废物。”
容溯怔了怔,我便趁着这个空当走出了营帐,对最为忠心的暗卫吩咐,“把带来的所有银钱都拿出来,同当地的百姓换些肉食之类的。今日本宫首次到达营帐,自然是要让将士们吃顿好的。”说完转身我便骑上马对我带来的三千精兵喊道,“此战!不胜则亡!”
那一战实在是太过凶险,我肩上的伤口开裂,鲜血淌了满身,勉强接下敌军将领砍下的大刀,不过几下虎口都撕裂开来。
那一战,我手下的兵将去了大半,到最后只有我们不过百人活着回到了营帐。
那一战之后,敌军的人视我为修罗,恐怕是那拼了命浑身浴血的样子着实是吓到了别人,我想当时就是我站在向来淡定的皇兄看到我,都会落下两行泪。
而我最为悲哀的是,当我回到营帐后,容溯竟然连看都没来看我一眼。
他同将士们庆功,而他却不知,这一场盛宴耗尽了我仅剩的寥寥银钱。
这一次便去了这些年父皇赏下的珍宝,那时,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没有亲友,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八)
数月之后凯旋回京,那些日子在军营的沉淀我对容溯的感情更加深刻,那时我已经想好一到京城我便对他表明心意,对他细细说明这么多年我对他卑微的爱意。
可是我错了。
归朝那日江照晚也站在人群之中,遥遥的便迎到容溯面前,容溯将她拦在怀中,那样欣喜的模样。
站在不远处的我折断了那枝藏在袖中亲手制作的笔。
没人知道在北疆的那些日子我是如何在晚上偷溜出营帐找到这一只异兽,也没人知道我为了找制作笔杆的木材在多少个夜晚彻夜不眠。
那枝折断的笔被我狠狠的扔在地上,一如这么多年我卑微爱情的结局。
很快,赐婚的圣旨传达,江照晚如愿嫁给了那个我思慕多年的男子。
那晚始作俑者召我到太仪宫,我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低下头不去看皇兄。
“我要杀了容溯。”皇兄突兀说道。
他继续说道他的计划,原来当时容溯并未被围,我手下最得意的暗卫早便是皇兄的心腹,他便借此拿到了我手中的遗诏。
原本他以为向来娇贵的我会死在北疆,却未曾想到我活着回来了。
“朕不能允许有两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威胁朕的皇位,而你是朕的妹妹,朕应当念及手足之情,所以朕要保全你,便要杀了他。”皇兄冷声道。
“江照晚本来就是朕的人,想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枕边人是朕的人。朕想杀了他,当真是易如反掌。”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皇兄含笑的眼眸,我忽然明白了皇兄为我揭露这一切的目的。
“我替他死。”我平静道,“反正皇兄也不可能放任本宫继续活下去,与其来日皇兄再费尽心思除掉本宫,尚且不如本宫甘心伏诛。”
皇兄大笑,走下龙椅递给我一颗药丸,说道,“这是赤练蛊,服下之后会在一个月后毒发身亡,即日起你变前往北疆,朕会命手下的暗卫做出你是被敌军刺客暗杀致死的样子。”
我毫不犹豫的拿过咽下,只因这要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那天,我代他伏诛受死,而他却娶了别的姑娘,这结局真是再美好不过。
故事讲完了,我问坐在对面楼寒月,“那这结局画些什么?”
“就将我同他画在一起吧,我同他一起穿着婚服,一定是很美的模样,这样也算是本宫实现了多年的愿望。”楼寒月站起,将一袋子金叶子扔到我面前,叹道,“本宫也不知道能否活到你画完之时,你画完后便送到北疆,这些足以支付画款。”
“那这画册取什么名字?”我将笔和宣纸一同递到她面前。
她提笔,娟秀的簪花小楷落在纸上,“君不见”三个字实在是十分好看。
随后侍女进来扶她,我便站在门口看那轿辇渐行将远。
她踏上了一条无归的命途,我看着天际迟暮的日头,幽幽叹道。
(终)
帝姬死于北疆的消息传来之时,我正绘着她的故事的最后一幅图。
图中她穿着鲜红的嫁衣,簪着凤钗,就像她对我描述的那样。而她多年执念着的那人就站在她身边,笑意温存。
绘完这幅图我立刻收拾行装去了北疆。
怀远楼氏皇族是从关外来的民族,是以皇陵建在北疆。
那晚我潜到皇陵外点燃那本由她所讲之事绘出的画册,封面上由她亲手所书的“君不见”三个字在烈火中格外醒目。
我忽然明白她为这画册取了这名字的深意,不过是为了祭奠她那毁于骄傲的爱情。
君不见,相忘彼岸;君不见,陌路黄泉。
直到画册最后一点纸也被燃成灰烬,我才站起身,面向一直站在我身后黑暗之处的那人。
“容溯。”我笃定出声。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只是我想安静的将这画册烧给近来唯一的顾客而未出口点破。
容溯自黑暗中走出,笑的苦涩,“沈胥,你曾言明我这一生注定孤独终老,当时我还不放在心上,你看,现在我最为阵中的人都已弃我而去了。”
我笑笑,当年我刚在荒原醒来时被猛兽所伤,千钧一发之时正是他出手相助,出于报答,我为他相了一次面相。
此生他命中克妻,所有爱上他的人都不得善终。
而那个真正爱上他的姑娘也真的代他而死。
当楼寒月讲出他名字的刹那,我便知道她是逃不过的。
有时候,最先知道上天预定的结局不过是提前徒增伤心而已。
我刚想对他表示我的无奈,便见他笑了起来,沙哑着声音对我说,“我们之间的事情想必她已经同你讲过。但是她一定不知道的是,我对她的爱,埋葬在那可笑的骄傲之下的爱。”
“初见那年,我十一岁,在梨树交错的枝叶之后看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我想过去打招呼,却控制不住我的骄傲,于是她不走过来,我亦站在原地未动。我的兄长在找我时也看见了她,兄长告诉我那是帝姬,皇帝最为宠爱的女儿。于是开始我拼命读书,练习武艺,是为了有一天皇帝要为她赐婚时,我能够尽力争取。”
“后来到了我十三岁那年,她向陛下要我做她的伴读,那是我便觉得此生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如此,可又是因为那可笑的骄傲,明明看见她穿着我最喜欢的素色衣裙时极为欢喜,却还是用最不屑的语气嘲讽她。”说着,他又笑了笑,目光游离,似是在追忆,“而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还是那年大雪,她站在树下等我,肩上,头上都落了雪,眼眶中含了泪,还是那样高昂着头,那样骄傲的模样,那时我就在不远处的墙头看她。”
“你看,我们明明是有机会可以在一起的,可是因为她的骄傲,我的骄傲,我们最终还是硬生生的擦肩而过。”容溯轻叹。
......
容溯用他的角度再次为我讲了这个故事,我才恍然发觉,命皇的手究竟有多么可怕,两个人明明都深爱着对方,却因命运二字擦肩。
末了,他哽咽着叹道,“我曾以为我与她的相遇是此生再难寻觅的美好画面,却到最后才发觉这是我这一生都难以挣脱的梦魇。”
我叹了叹,问道,“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容溯笑了,沉默了许久才艰涩这开口,“自然是要好好活下去,我这条命是用她的命换来的,我要代她去看看这万里河山,看遍三洲风云。”
我提了宫灯转身走向黑暗,幸好尚有她与他的爱,能够代我照亮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