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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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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楼从来都不只是一座楼。从漠北到南疆,从东海到西极,它可以是一个不起眼的皮货店,也可以是一座金粉玉嵌的绮门朱阁,可以是一艘浮槎海上的渔船,也可以是一只华贵无匹的马车。而燕楼之所以名叫燕楼,那是因为在燕楼的总坛里有一座镂雕了十二只金燕子的三层小楼。
冷嫣然此时站在这座小楼的背面,脚步快捷的按照九宫图的方位从一众假山花木中穿行而过。月光追随着她的影子,一路普照,最终落在了一排低矮的石屋前。自上一任微生楼主起,这一排石屋和前面的那一座雕了金燕子的小楼就一直是燕楼里的一处禁地。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寂静如死的夜里,蓦然间传出一个暗哑的声音,石屋前的石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洞开,露出了夜鬼般幽暗的内里。
“老人家,你吓到我了。”冷嫣然嘴角忽的含起一个笑,眼波轻眄,缓步迈了进去。
石屋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坐在黑暗深处的过道尽头的是一个瘦如枯骨的人。他的手和脸都被掩在长到已经拖在了地上的头发里,从那些灰败的头发中,隐约可以看到他干枯如死的皮肤。那些皮肤枯败的仿佛一株死去了多年的老槐树的树皮,翻起的死皮下,可以看到枯黄色的骨骼和骨骼上青色的筋络。他身上的衣服元该是云雾一般莹润的白色,有用银色的丝线绣上的花纹,那在数十年前应是一幅价值连城的锦衣,而此时此刻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已经落满了灰尘,破败到让人辨不出颜色。那样的一个人,仿佛是一具干尸,如同这座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的屋子,如坟墓一般的死寂着。
石屋的门在冷嫣然迈进去之后,又一次呻吟着关了起来。幽暗的石室内,唯有死亡与灰尘的气息幽幽的飘散着。
仿佛早已经习惯了一般,冷嫣然没有半点迟疑的走到了那干尸的身边,将带来的酒壶与杯子一一摆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那具干尸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活了过来,云袖中的手指缓缓抬起,仪态优雅的将酒斟进了两只杯盏中。
“你能活着回来,我很惊讶。”干枯的嘴唇缓缓的吐出冷酷的句子,语调清冷中带着一丝简单的快意。
“您这话可真让人伤心。”女人的眼波微转,带起一个勾魂摄魄的笑。手指轻轻压住男人执着杯子上的手。“如果我死了可就没人给你带酒来了。”
枯骨般的手指轻轻一松,讥笑道,“一个死人的酒有什么好喝的呢?”
“看来你是都知道了。”女人咯咯地笑起来,不紧不慢地带出一句试探。
“这是你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个暗哑嗓音也带上了一丝笑意。
女人慢慢地饮下一口酒,“唔,也许可以算是师傅与徒弟的关系。”
男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收过你做徒弟,也从来不教笨到要死的人。”
女人抬起眼睛幽幽睇去一眼,“那,就算是朋友吧。”
男人也抬起头,十分认真的看着面前的女人,“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做我的朋友呢?”
女人侧了侧头,嘴唇轻轻翘起一个弧度,“大概是用一些东西交换来的资格吧。”
“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人能拿来这些东西?”
女人不疾不徐地端起男人的酒盏,款款送到男人的面前,“我以为现在就我一个人能拿来这些东西。”
男人一愣,也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接住面前的那杯酒,一口饮下,又摇了摇头道,“告诉你可以,可你已经是燕楼楼主了。”
“我不需要你说,只需要你看着就好。我想问你的是另一件事。”女人脸上的笑容也浓郁了起来,声音越发轻缓起来,“你说过荼蘼散有解。”
“我也说过除非你不要命了。”
“我这样又能多活几年呢?!”女人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目光渐渐清冷起来。
“短则五年,多则十载。”这是一句他早就对女人说过的话,这时他只是将女人略带自弃之意的话当做了一个疑问,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那语气依旧慵懒而缓慢,似乎只是在说昨日的一顿晚饭。
“我知道了。”女人慢慢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你要坚持的话,就先去把龟舌备好吧。毒素一旦拔除,你就只有半年可活了。”
“嗯。”
三月末,燕楼。千金阁。
“你说他拿了这枚燕子令来?”冷嫣然看着手中镂刻了一只衔泥飞燕的令牌微微蹙眉。
——燕楼向江湖发放的任务通常是写在一张绘着一根燕子羽毛的金贴上,俗称燕翎贴,而通常江湖中流传的都只是这张燕翎贴的副本,只有能完成了任务的人才可能到燕楼兑换到那张燕翎贴的真本。江湖规矩一千张燕翎贴可换一个燕子令,而一个燕子令则可以向燕楼询问任何问题。
然而事实是这十年间燕楼所发的燕翎贴甚至不足一千张,更不要说那些不准备兑换燕翎贴,而是想领取赏金的人比比皆是。所以这枚燕子令的来历就很有些耐人琢磨了。燕楼作为礼物送出去的燕子令总共也不过十三枚,而至今尚在江湖中的除了慕氏灭门后丢失的那一枚,还有玲珑小筑里的那一枚,就只剩下江家的那一枚了。冷嫣然很好奇,究竟是谁拿来了这枚燕子令。
“小瑄,你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的?”
跪在地上的青衣女子微微垂首,“回楼主,他说他叫苏陌离。”
“就是前几天刚击败了万钧堂堂主的那个刀客?”
青衣女子点点头,“嗯,都说他的刀法潇洒如王羲之的兰亭帖,功夫怕与一年前成名的叶歌不相上下。”
“他想问什么?”
青衣女子抬起头,脸色木然,“都是不可说里的东西。”
燕楼的消息分共分十等,前八等从一两到万金依次划价,第九等是无价,第十等是不可说。无价里的消息需买主前来议价,一般而言价格都在数万金以上。而不可说的消息,除非持燕子令而来,否则必然只能得到一个答案:不知道。
冷嫣然微微沉吟,半晌后方道,“叫他进来吧。”
青衣女子又一次低下头去,“是。”
千金阁的不老堂中,自那个男人进来开口说完第一句话之后,就寂静的只剩下了室内两个人的呼吸声以及紧闭的门窗外面时有时无的一丝风声。
冷嫣然觉得自己的手指出奇的冷,冷到她必须紧紧地攥住它们才能够制止住它们的颤抖。她死死的盯着屏风后的那个身影,努力地想回忆起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可是无论如何都再想不起来。于是,她抿了抿嘴唇,问道:“不知苏公子想知道些什么?”
屏风后面的男人不紧不慢地道,“我想知道当年慕氏惨遭屠戮时都有哪些人参与其中?慕城最小的孙媳顾雪现在何处?”
苏陌离觉得照在那扇屏风上的阳光莫名的停了一瞬,那扇屏风毫无征兆的倒了下来,在霍然一声的巨响中,那个一直端坐在屏风后面的女子如一尾灵燕,一只墨蝶,猛然袭至身前,纤纤玉指在空中划过一道玉色的弧,只差一点就能掀去他的面具。
“冷楼主似乎很喜欢苏某的面具。”他缓缓收紧握着女子手腕的手指,唇角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
女子却没有说话,身形晃然一收,已如一尾游鱼从他手中脱身而出,手腕如莲花妙然翻转,又一次袭上男子的面具。男子只略有吃惊的微微顿了顿,脚下霍然一点,身体已如浮云般向后飘去。
房梁上久积的尘土在室内突然鼓荡起的一道微风中轻轻坠落。
一息之间,两个人已经沉默着交手数度
“只可惜苏某只有这样一副,否则楼主如此钟爱,苏某怎能不成人之美。”苏陌离收起压在女子肩膀穴道上的手,退后一步。
女人眼中的光华几度明灭,最终只是揉了揉被击麻的肩膀,没有再纠缠下去。“燕楼不能和不知面目的人做生意。”
“在下只是面目丑陋怕惊扰到了夫人。”苏陌离躬身行礼,态度谦恭。
女人微垂下眼睫,默然面对着眼前的男子,他一直保持那个躬身请托的姿势,脊骨低低地弯折着。暗色的流光从女人的眼底划过,眉梢微蹙,“一个燕子令只能换一个消息。你,究竟要问哪一个?”
男人霍然直起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女人,细密的汗珠从男人的脖颈上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淌而过,午后浓烈的阳光在这一场长久地沉默中慢慢地暗淡了下去。女人抿了抿唇,轻声道,“其实慕……”
男人的声音却打断了她,“顾雪在哪里?”
女人愣了愣,悄悄将颤抖的手指背去身后,再一次问道,“不瞒你,你这两个消息皆乃燕楼中的不可说,这道燕子令用去之后,你恐怕再难从我口中问得第二个消息,苏公子还请三思而行。”
男人再度躬身行礼道,“有劳冷楼主,请问,当年琼花落月一剑如霜的顾雪现在何处?”
女人微闭了闭眼睛,红艳的唇齿间吐出冰冷的字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