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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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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子年方二八……”少年特有的阴柔嗓音仿佛环绕在整个大厅里,他勉强半撑起身子,细弱的手臂为了用力还在微微颤抖,昏沉的头脑好不容易有些清醒了。
少年的阴阳不明的戏腔在空气中周旋,还掺和着二胡,梆子……的声音,他似乎是在一座戏院子里。不由轻颤,心头被一种怀念的感觉重重撞上。
少年唱的是极好的,随着伴奏声音起起伏伏,无比悠扬。可是这比起戏园子,又独独少了那么一种声响:观众的叫好,仔细听,连个嗑瓜子儿的都没有,更别说叫好的了。
揉着迷蒙的双眼,正思忖着,却听台下一声……
“好!”
说话人还轻拍了一记手,不重,可在这空荡荡的戏园子里头,却响得出奇。
易李这时候才看清楚了,自己正半躺在个古色古香得戏台子上,台边儿上还竖着不知谁献给谁给做的一条“风华绝代”四字横幅,正如从前的王爷公子们会给戏子们定做的,想到这里,易李觉得脑袋里痛了一下,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台下那唯一一位观众,不知不觉触上了对方慵懒的视线。
戏园子里光线不够明亮,却能清清楚楚看到台下那少年生了好端端一副嫩白如水的皮相,小小的身躯似要融进那黑暗里,却偏偏一身白褂,反而在黑暗中明亮地闪烁,让人觉着,就好像原本在记忆中一个朦朦胧胧的人,现在正在堂前明明白白地眨着眼。
方苦恼着,想要伸手拉一把,把人拽上这戏台子护住时,却见少年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让台上那只向他伸出的手不禁一僵。
再看那少年人时,却又是觉得他离得远了,若在似梦非梦间……
台上人眯起眼,向台下深深望了一眼,眸色深沉,口中喃喃,听不清是在背着戏文,还是在与谁诉说,苏乃文离得远远的,看向台上之人,只见喃喃……
苏少爷一勾唇,那笑看似温柔,却带着点危险的意味,手腕上的念珠,不知何时起隐隐闪着红光。
又是一段京二胡……啊,思绪中有什么东西被它勾起,易李闭起眼,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的,那撑在地上的手臂不再发抖了,他仿佛整个人都凝神在听着那段二胡乐……
过了很久,才开口,似乎是闭口太久,那声音带着丝沙哑,却也不暗沉,只像是受伤了的音,“现在,轮到谁唱了?”
台下的人始终微笑着,明明是他在说话,却觉得那声音是响在头脑中,音色也不似这个少年模样的人该发出的声音,但这些通通都不管了,他的脑中只怔怔地回响着那一道哑声的回应:“霸王。”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屋里的人轻轻唱,背着戏文,逗着鱼缸里那两尾金鱼,就像小孩子,美好地让人不忍打扰。
“师弟,”听到男儿郎却还是忍不住推门进去,“又背错了!”
他脸上带着笑,就好像从前,唱的高兴了,他就会笑,那一笑,真真似那高贵典雅的虞姬,就算是他从前斜倚在小桌旁抽着大烟的样子,也是一身贵气的。
然而一想到他抽大烟的事,心又忍不住痛了一下。那日他唱着虞姬,却不想破了嗓子,想必是那大烟的过。爱戏如痴的他最终下决心戒了大烟,忍受那毒瘾钻心嗜骨的痛楚时,把我们多年前一同照的相生生打破了,从前百般珍贵的东西,如今却弃如草芥。
那日他把割破了的手甩进鱼缸内,就如同幼时他犯了错,被师傅打烂了手心,却反而倔脾气地把手伸进了洗澡的大浴盆内……差点点就毁了那只手,毁了今后闻名的虞姬。
那时,他一直唱的那一曲,“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剃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
少年阴柔的嗓音唱出来的咿咿呀呀在脑后响起,眼前是不同于幼时那个拥有那双清澈大眼的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或许是跟袁四爷的那些个夜晚,或许更早,是第一次登台唱虞姬的那个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土地主!心底迅速闪过一分嫌恶。
明明是一同长大的师弟,他却偏偏要不疯魔不成活!
心底的怒气在他的小徒弟批他的时候一下子就爆发了,劳什子的虞姬,劳什子的师弟,就是个做着
不正经勾当的下贱东西!
被人狠狠压着手臂跪在地上的时候,他却是梳妆打扮好了过来的,美啊,真是美,怪不得能勾着那么多些人的心。
眼里闪过狠戾,看到他旁边的他那不屈的高傲神情,却是恨,心中嫌恶,再也不是那个倔强的小师弟,就是个不干不净的戏子!这样的人,活该个被人压的东西!
意识穿过脑海,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挺起身大喊:“我揭发!”
每一件事都像是炸弹,我喊出一件,他的脸僵上一分。纵使那脸上是如往常一样美丽的墨彩,被浓烟熏出点点黑,他的眼里却是一点点地在红,那些怎么也流不出的眼泪,在眼里滴滴汇聚成血液要汹涌喷薄而出。
我的声音在颤抖……我扭开头拒绝再看到他绝望的眼神,也拒绝看到戏班子里大家复杂的神情,我只想解脱,只想逃走,只想远离这一切,不想再被青年人押解到那些民众面前,不想看到原先为我们的戏曲拍手叫好的人如今却在淬唾沫蔑视我,不想对着比自己年轻的人磕头下跪,低声下气,不想了……
我挣脱开了,冲到那一堆东西面前,狠下心一件件往火堆里扔,口里还带领他们大喊着打倒他,我要,打倒那个眉眼清秀的小师弟,打倒那个,即使跪着也挺直脊梁的小师弟……
不疯魔,不成活。
从来都是我对他说这句话,纵使千般委屈萦绕心头,纵使我万般拒绝他的心思,小师弟也仍旧是那个一心一意的小师弟。
那场大运动里,我把压力转移到小师弟身上,打不倒他,却打倒了当初发誓要一同白头的女人。我怪不了任何人,只是天意……
时隔十一年,再见小师弟,他却仍是温温婉婉的样子,我看着他一步步长大,水灵的大眼睛里从来都难淌泪,倒是从朱唇上抹出来的那一道红墨总是火辣辣地刺着我眼……
那一幕正好是虞姬与楚霸王诀别,不想他却真真做了虞姬了,一回神,小师弟已经倒在血泊中了,那双断了指的手柔柔弱弱的,看着不经风雪,却是为他扛过了大风大浪的,到如今为他了断此生了,这些事,又有谁能想到呢?只可惜,我,并不是他的楚霸王。
看着那红白相见,我的心中只剩痛。是他自食其果呢,还是我有意陷害…… 我已什么都不懂了。
“小豆子。”空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谁?”我记得这个名字,我们小时候都这么叫他,逼急了也这么叫他!
又一声,少年般清澈的嗓音空灵地响起:“小豆子?”究竟是谁在呼唤?
喊声渐渐响亮,不,是嗓音渐渐响亮了,不再是一开始的少年了,我甚至能听出来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到底是谁?
“小豆子!”一声沉闷的大喊里带着焦急,或许是,担心?自责?
我的脖子上一凉,头越发地昏沉,应声倒地,“大师兄?可是你在叫我?可惜,蝶衣困了,没法儿应你了……”
眼睛再睁开时,眼前还是那个白褂的少年人,慵懒地靠着太师椅,手里拨着那串念珠,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这样看,倒有些我当年的傲气,却有着我没有的魅力,就像玫瑰,美丽却带着危险。
“程老板可醒了?”
“客人可有想听的?”
苏乃文没说话,只向着台上之人微微一笑。
这厢也还一个不咸不淡的微笑,随即做起势来,“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剃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只可惜,这次在没人来纠正我唱错的戏文了……
曲终,却听四周响起七零八落的掌声,心头失落,却听台下一声熟悉而响亮的“好!”
猛地抬起头,却见那人有如几十年前那样站在我眼前听我的戏,怔怔地望着,都不知眼泪何时掉落下来了,周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的声音,喃喃声,“大师兄……”
“一开始,你就看出来了?”回去的路上,季大助理目光暗沉地看着那身白褂子,心里不爽极,他从哪里去弄来的白褂子我竟不知?他的衣服我肯定都看过!除了白衬衫就是黑裤子,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褂子?
忍不住细细打量,乍看毫无特色的褂子,实则满是跟褂子颜色相近的细线绣上的细密花纹,仔细辨认似是桃花,再看那领口,分明是一枝桃花木,点点墨桃从那花枝上飘散开来,直飘到镏金的袖口,自然之相让打量这件褂子的季助理忍不住在心中暗叹。真是巧夺天工之作!
似是沉浸在对褂子的研究之中,都忘了方才对小老板的不满。
苏乃文看在眼里,却也不说,望向窗外,笑意却似要从红瞳中溢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