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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说好的一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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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斷斷續續地下著。
已經是第三天了。
地面並不是想象中那樣鋪了層厚厚的波斯地毯。雪,早就被好心的阿姨們用鏟子“沙沙”地鏟掉了。伴著微醺的晨光,她們穿著厚實的大衣,弓著腰,專注地做著屬于這一天的第一件事。在她們的眼里,雪是一種間或發生的自然景象。他們對這種景象沒有任何新奇,甚至懷有些許不耐煩的表情。
除非,等某一天,她們徹底老了,有了孫子、孫女,或許才會因孫子輩的好奇,而漸漸寬恕了這無辜的雪。
莫微微面無表情地透過窗看著遠處紛紛揚揚落下的雪,漫天飛舞的雪,糾纏、廝打在一起。但她早已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一個人的一生中,會有不計其數的下雪天,其中偶然漸落的那麼一次又算得了什麼呢?雪愈下愈大,像被內心抓狂快要崩潰的人撕破的棉被,任憑敗絮在風中漫舞。莫微微微皺了眉,她厭倦了這些雪,她由此想到了某個人,看似輕柔的外表下,骨子里卻是冷若冰霜的殘忍,一旦觸踫到地面就會現出原形,和那淅淅瀝瀝的雨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都只是一灘水罷了。還不如拿雨來的直接,可以讓人直面撐把傘,防著。
雪,在莫微微心里衍生的是糖衣炮彈,她自認為一點也不為過。站在遠處的米念,已經看了很久的雪了。但她的眼神和莫微微眼神流露出的哀愁是一樣的。莫微微喜歡看著窗外近處的風景,看似平靜,但無法遮掩隱隱約約的愁緒。而米念,只是賞景,凝視遠方,難以揣測的心緒。她知道莫微微在想什麼,她更能準確地說出莫微微想到了誰。
“微微,你在想米雪那個臭丫頭吧?”米念轉過頭,眼神很平靜地望著莫微微說。
“沒,我在看雪。”莫微微頭也不轉地說。
“算了吧,微微。告別過去,才是真正的開始。有些事,有些人不必再想念,想念是一種自我折磨。你没听说过吗?”
“我只是覺得,為什麼每次下雪我都不能看見雪是如何一點一點覆蓋地面的?”
米念轉過頭看了莫微微一眼,也便沉默了。
就這樣,寂靜了很久。直到米雪來了,氣氛才有了一絲細微的轉變。
“亦慕,在做功課啊?”
我看著她緩緩地點了點頭。誰也不不知道,我是多歡喜米雪的到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喜歡米雪,說不出來為什麼,但也不能說出來。因為我姓莫,莫亦慕。和莫微微一起長大,一起經歷一切莫名的變化。這些,是沒有選擇的余地的。上帝安排你的出生,你的感情,你的悲喜還有,你的結局。
我常常糾結莫微微和米雪,我該更喜歡誰一點。
可惜,那时我的是非觀還未成熟。
米雪,可以敞開我的心扉。讓我壓抑許久的感情得以釋放。而莫微微,她仿佛就是顆悲傷的種子。我無法灌溉她,她也不會播種我。她會常常覺得米雪是假裝的天使,而我又是多麼希望我的姐姐也會假裝一下。
可是她不會。
她只會永遠把我當小孩。而我,真的只是小孩。感情,對于我來說。便是犯罪。
一直在看雪的米念听到米雪說話後才緩過神,轉過身,放下不知什麼時候拿在手上的書看了米雪一眼。
“你上哪兒去了?”米念看了我一眼,微皺著眉對米雪說。
“秘密!不要問我去哪兒了,現在出現就好ok啦。”米雪走到我身邊坐下,看我做功課。我隱約感到氣氛有些不對勁。我輕輕轉過頭,看莫微微的表情,她還是那樣無動于衷。她一直是這樣,在對手面前常常不露痕跡,絕不露出任何一點喜怒哀樂。
“薇薇姐,遲岸洋把亦格帶到河濱公園去溜冰了。讓我說一聲,怕你擔心。”米雪頭也不抬地自顧自說著。
“你跟我說有什麼用,你應該跟林繁伊那女的說啊。”
莫微微總是喜歡叫亦格媽媽林繁伊、那個女的、喂之類的。
亦格是我弟弟,但卻不是親弟弟,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而我和莫微微才是親姐妹。但很少有人看出来。莫亦格這個名字是林繁伊取的。林繁伊剛進我家就很喜歡我。或者說是不得不。因為她跟莫微微很難相處,莫微微總是會擺臉色給她看,盡力挖苦她。她也只能同我親近些。就是那段時間,莫微微對我忽冷忽熱。我不會抱怨她,我只會歉疚,因為林繁伊的出現打破了爸爸對媽媽的承諾,爸爸曾是我們最驕傲、最親密的人。而自從林繁伊出現了,莫微微失望了,爸爸和別的男人一樣,也會把承諾悄悄埋葬掉。我們誰也沒說破這件事,可是都感覺到彼此的疏離。一個是因為歉疚,一個是因為絕望。林繁伊是個作家,我感覺她應該是個不錯的作家,因為總是有人上門找她約稿。她似乎也很隨和,沒有擺過什麼架子。但我還是不會主動跟她講話。
雪還在飄著,只是比剛才小了很多。
她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誰也不打擾誰。
莫微微早已坐下看著一本全是法語的書,米念坐在莫微微對面上網。米雪靠在我身旁的軟皮沙發上玩著手機。我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埋頭做功課,一筆一劃地寫著,我感覺自己是多麼渺小,在她們面前我就像一片雪,微茫。她們都開始為自己的人生躊躇,感慨萬千的時候,我卻為眼前的數學題發難。莫微微曾經教訓過我,她說“成熟一點,太幼稚別人就會把你忘記。”她就是太幼稚,太自以為是才會失去遲岸洋的吧。深刻地痛過才會真正地成熟起來。莫微微18歲一個人離開去法國,四年之後一個人回來。機場除了陌生人还是陌生人,她站在當初離開的地方,曾經有一個人在這里為她掉眼淚,苦苦哀求讓她留下來。她自以為是地說“只要四年,一回來我們就結婚。”
回来那天她站在那里愣了很久很久。
我也不知道,再有一次去法國的機會,她還會不會走了。
都忘了吗?
莫微微从法国回來之後整个人就安靜了許多,像是失憶了一樣,對過去只字不提。莫微微在高中寫過一篇作文,我無意中看到了。題目叫《沒有你們的遠方》,清秀的鋼筆字,一字一句印在泛黃的紙上。這大概是臨近高考的時候寫的,但她沒有交上去給老師批。
“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雖然身邊有很多親人。但在我的世界里其實我是形單影只的。落寞將我圍繞,桎梏我靈魂的枷鎖無人能解,還有一段時間我就要離開了。離開你們,一個人的旅途。我想念的人都不在我身邊,想念我的人我感受到隱形的力量。等我四年,讓我完成我最後一個關于遠方的追逐。這是媽媽對我的寄托。媽媽最愛的地方,我要代她去。爸爸,我想要是我沒听見你的那句“永遠只守護你”的那句承諾,或許我會原諒你的新開始。我不能左右你的幸福,可你讓最相信你的我失去了信任的心。亦慕,你的賽璐珞是我扔掉的。我騙你是林繁伊扔的,我不想你整天把舊舊的娃娃當做唯一。也許是我錯了,可你必須要強大起來,才能足夠有能力保護自己。遲岸洋,青梅竹馬,我最害怕,最不想听你講“留下來,好不好”因為我的決定隨時會你的一句話而動搖。請原諒我的固執,自以為是。等等我吧,拜托了。”
我記得,我讀到這兒的時候早已泣不成聲了。就像當你發現壞布娃娃里面塞滿的是滿滿的情書,你就會後悔自己當初丟棄了它。莫微微孤傲的外表下其實是一顆脆弱的心。我一直都不了解她。她的難過也只是埋在心底,從來不打擾別人。驕傲的她為了完成媽媽的期望,一直努力地讀書。她的學業是一帆風順的,考最好的高中,正如媽媽期待的去法國留學。回來之後,她在一家外企做法語翻譯。爸爸本來是要她留在自己公司的。莫微微並沒有答應。我可以想象爸爸的沮喪。我很想把莫微微的日記拿給爸爸看,告訴他,“如果就好了。”可是我又該從何跟他說起呢。
天色漸漸黯淡,透過落地窗,我可以看見昏黃的路燈下,有幾對情侶亦或是夫婦在散步。米念緩緩起身站起來走到米雪旁邊,推了推正在玩手機的米雪,“喂,大小姐,天色不早了,是否可以起身回家了?”米雪這才懶懶地起身問幾點了。
“5:50pm.”米念很干脆地回答。
“那好吧,亦慕同學,米雪姐姐走咯。”
我朝她禮貌性地笑了笑,僅僅是嘴角上揚。莫微微也接著站起來了,將米念送到書房門口,卻被林繁伊看見了。她很喜歡米念,米雪。因為米念的媽媽池艷曾經與林繁伊共事過。那是個愛管閑事並且一針見血的女人。米念家與我家是多年的鄰居。自媽媽離開後,她就把林繁伊介紹給我爸爸。所以林繁伊早就認識了她的女兒們,也就多了幾分喜歡。
“米念,米雪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我下午就來了。”
“你們留在這兒吃飯吧,把你媽媽一起叫過來。”
“阿姨,不必了。我們在這兒都呆很久了,也該回去了。不麻煩您了,要不您和微微、亦慕去我家吧。我家也就我媽媽和我妹妹。”
“算了,你的好意阿姨心領了。改天吧。對了,怎麼不見亦格?”
“亦格被遲岸洋帶去溜冰了。”
“遲岸洋?”林繁伊下意識地看了莫微微一眼。“那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應該快了吧,阿姨,你別擔心。那我和米雪先回去了。”
“那好吧,阿姨就不留你們了。你們路上慢點兒,替我向你媽媽問好。”
很顯然,林繁伊很擔心亦格,可是她卻沒有直說。她隱隱擔心著她的孩子,如果,媽媽還在的話,現在一定擔心的是莫微微,因為剛才提到了那個敏感的名字——遲岸洋。直到了晚飯時間,爸爸回來了才又提到亦格。
“亦格呢?”
“他今天下午被帶出去玩兒了,還沒回來呢。”
“那微微你去打個電話,讓亦格趕緊回來。”
莫微微握著筷子的手頓在空中,而後,低下頭,過了幾秒,她放下筷子,起身,轉身。
輕輕關上門,無法猜測她此時是什麼心情。眼淚是否要決堤,憋在心底有多少難過。她哭了吧。
“喂。”
“喂,你好。你是?”
頓了幾秒。
“我是莫微微。”
又頓了幾秒。
“噢,微微。什麼事”
“亦格在你那兒麼?”
“對,他在我這兒。我待會兒就把他送回去,你不用擔心。”
“是我爸不放心,讓我打電話過去讓亦格早點回來的。”
“恩。”
“恩。”
莫微微直接掛了電話,沒有再見,什麼也沒有。因為她怕她會不小心哽咽,再說一句話就會露餡。眼淚終于越過眼眶,決堤了。她只允許自己哭了一小會兒,等眼淚干了,她整理好心情依舊如從前平靜出來了。
“怎麼說?”
“說是亦格待會兒回來。”
林繁伊什麼也沒說,她是作家,應該很敏感,能夠感受到莫微微內心的變化吧。記得莫微微去法國的最後一個晚上,她和遲亦洋打電話,最後她說掛了吧。卻沒有先先掛。等到遲岸洋掛電話的那一瞬間,一滴眼淚悄無聲息地涌了出來,重重地滴落。似乎此時任何話來安慰她都顯得那樣蹩腳。那時,我靜默地倚在門框偷偷看著莫微微落淚。她的淚一如既往地那麼干脆利落,不帶任何抽泣,淚仿佛也不是她的,像一種沒有征兆的雨。她緩緩地抬起頭,臉上的淚跡也早已干了,表情也平靜多了。補完妝的她依舊面無表情地走到客廳,愣了一小會兒,待看到在打掃的方嫂才走過去。
“方嫂,我先出去一會兒。亦格待會兒有人送回來。”
方嫂只是點點頭。她似乎很想說點什麼,但欲言又止。她知道莫微微的個性的。說話的語氣總是給人毋庸置疑的感覺,她不會說出任何題外話只是就事論事。該說的話她會一口氣說完,不想說的就算跪下來求她,她也不會告訴你半個字,她是一個很有原則性的人。所以,方嫂也只是說︰
“那你路上小心,記得早點回來。”
其實莫微微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順著小區這條昏黃的小路走走。地面依舊是鋪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時光荏苒,鵝卵石也失去了曾經的光澤,顯得那樣古老深沉。曾經這條小路,是和媽媽每天晚上散步的地方。後來,這條小路是某人送她回家的必經之路。現在呢,這條斑駁的路上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偶爾又擦肩而過的路人,晚上的空氣略顯得潮濕、寒冷。大概就是下過雪的緣故吧。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莫微微隱隱約約看到不遠處有個小孩在和阿婆一起在小區里玩滑滑梯,她這才想起亦格大概也被送回去了。這樣倒好,省的遇見遲岸洋搞得氣氛尷尬。她自言自語道,但心底悄悄滑過一絲失落。莫微微感到有些冷,起風了,侵入骨子般的寒冷,不禁使她往回走。
“岸洋哥哥再見。”
耳畔隱隱約約听到亦格的聲音。抬起頭,遲岸洋已經站在莫微微面前了,這使莫微微想起了米蘭*昆德拉《不朽》中的一句話“人生就像是一棵樹,總會在意外的地方開始分叉。”寒風感覺在此刻凝滯住了,周遭的一切都靜了下來。
停頓了很久。
“嘿,你好。”遲岸洋試圖打破這尷尬的局面,但他不自然的表情卻使這氛圍愈顯僵硬。
莫微微只是朝他淡淡地笑了,禮節性地“恩”了一聲。再沒有任何多余的回應,依舊把手插在那褐色的梨大衣里。
“你剛回來啊?”
“恩。”
“不早了,外面怪冷的,你進去吧,我先走了。”
本是簡短的寒暄之後就各自告別,但莫微微此時不知哪來的勇氣,停下了腳步。
“今天下雪了。”她背對著快要走遠的他說。
“我知道。”他先是一怔再然後似乎明白了什麼。
“雪的確挺輕盈的,你真幸福,可以看一輩子的雪。”
“記得昨天還是微雪,只屬于莫微微的下雪天。”
“多久以前我說過的傻話,謝謝你還記得。只是,一個人看雪會覺得冷,被凝滯。而兩個人看雪,會很溫暖,暖得快要把一整個冬天的雪融化掉。”
“那又能怎麼樣?”
“其實很簡單,像你一樣找個雪人陪自己看雪。”
話音剛落,莫微微就走了。只剩遲岸洋一個人呆呆地站著。
雪人,米雪。
莫微微到家時,家中依舊是那般沉寂。就像海洋深處,偶爾會听到生物呼吸,冒泡的聲響。莫微微此刻的心很亂,很糾結。像一團亂麻且是顏色不一,令人眼花繚亂的亂麻。自己很想找把剪刀將它們徹底剪斷,卻恨自己怎麼也下不了手,只能任由不安的思緒在心中翻騰。
這大概就是無能為力的表現吧。她無力地癱坐在地毯上。拉開身旁櫃子最底層的抽屜,翻開了舊日熟悉的相冊卻是一張張熟悉而令人心痛的面孔。她閉上眼,此刻她承認自己很卑微,卑微到泥土里。莫微微嘴上只字不提,可是曾經上國中的那一封封情書呢,她都留著,壓在箱子底下。那一片片情書,或重或輕,在她心里也是一樣。來自不同的人,但是有一沓被封在另一個金色盒子里。莫微微的舊情依舊難忘,這些痛楚的片段只會不斷牽絆她,糾纏她,她就是用回憶做繩子死死將自己捆住。
這樣,是自我懲罰麼?
不斷自我折磨,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心。
這一點,她和米念是截然不同的。米念對待感情是決絕的,我時常在想,長大以後我要向米念一樣,不因為任何男人而失去方向,只為自己而活著。米念總是以刪掉對方手機號碼,自己也換手機號碼,搬住址,扔東西的方式來結束她上一段感情。她甚至可以和朋友偶然提起,並拿以往的事兒打趣。
這點,莫微微是永遠無法做到的。
如果做到的話,她一定比現在痛一百倍,她也就不是她了。
抹殺對方曾經所有的回憶,將所有退路切斷。這樣的勇氣從何而來從何而終。這些,在莫微微眼中被看作是極大的殘忍。她這樣做起碼在她懷念的時候起碼有跡可循,證明這些確確實實發生過。不是幻覺,不是臆想。而米念呢,她卻丟失了所有記憶。用米念的一句話來說“過去的就是過去了。無可挽回也無力挽回。”剪斷一切,就是讓自己無法回頭,那樣就只能拼命向前。這樣,自己就不會掉入傷感的漩渦,以致終身不愈了。
她們這一行人,故事很長,長得讓我心疼。從哪里開始就從哪里結束,這其間經歷的痛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青春過後,她們已經褪去了曾經一度狂熱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