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三揖

64、番外三·苍龙

　　舒云出生的时候并不姓舒，当然，他也不叫“云”。

　　他生下来没到一个月，就已经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刺杀二十七次，每一次都生死一线，万分危急，却堪堪可以险而险之地化险为夷，保全他那小小性命。

　　“这样不行。”上任无为河之主临死时为他儿子指定的监护人周则群对舒云的娘，也就是上任无为河之主的结发妻子舒零道，“这样下去，少主他根本就活不到一岁。如今境内内乱未平，贼子嚣张，少主首当其冲，只凭你我少数几人，委实难保他平安无事。”

　　舒零便笑了笑，垂下眼睫，淡淡道：“妇道人家，惶惶无知，一切听凭周先生做主。”

　　说完，她将怀抱中的婴儿随手替出，理了理裙角，又是浅浅淡淡低眉一笑，转身姗姗离去。

　　周则群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身子僵直，嘴唇蠕动，却最终不过长长一声叹息。

　　次日，舒云身边就多了另一个婴儿。

　　第三天，舒云已经不在无为河境内。

　　周则群当机立断，行动效率高得令人发指。舒云秘密逃出无为河的第四天，京都被叛军攻破，周则群死战不降，舒零不知所踪，无为河改天换地。

　　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叛军并没有杀死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反而尊其为“皇天眷属，苍龙之子”，正式承认了他为无为河下任主人的地位。

　　——也就是，傀儡。

　　逃亡在外的舒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比痛恨周则群，也痛恨那个取代了他成为一境之主、尽享荣华富贵的小孩子。他餐风露宿，食不果腹，每每想起自己才是真正的无为河主人，就愈发难过悲切。

　　一路坎坷，一路风尘，一路挣扎困苦，舒云咬着牙趔趄前行，不住北上，终于一头撞进了上阳城，撞进了流风门。

　　进流风门短短半年，他就学会了识人之术；不到两年，他识人之术小成；又过了两年，他识人之术便已青出于蓝，趋于大成。

　　那时候，舒云不过十五岁。

　　他有一个师弟，这一年，又多了一个生着一双美丽肃穆凤眼的师妹。

　　同样是这一年，他辞别师父，开始外出游历。

　　依然是这一年，舒云在阔别了十五载之后，又一次回到了无为河。但是这一次，他形单影只，内敛低调，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位温和的少年才是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仍旧是这一年，舒云看到了取代自己成为一境之主的那个人。注视着他骑在全身衮雪的高头大马上接受万人欢呼，舒云却怔了好久，心头涌起对已经死去多年的周则群的无边感激。

　　虽然那人被捧上云端，尊为苍龙，不过这头龙却被套上项圈，锁住筋骨，剁去利爪，剜瞎双目，与其说他可怜，倒不如说他——

　　太过可悲！

　　舒云慢慢吐出两个字：

　　“傀、儡。”

　　转身就走。

　　三年后，大雨倾盆之夜，一个浑身浴血的孩童摇摇摆摆走过长街，站在流风门外，轻轻勾唇，然后一点一点地，倒了下去。

　　“大师兄！大师兄！”

　　第二天一早，柳随月冲进舒云的房间，把他从床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怎么啦，师妹？”

　　柳随月眼睛亮得骇人，兴奋焦急之色全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我拾到了一个小孩儿！”

　　舒云第一次看见楚烈铮。他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的男孩儿向他挑起眉毛，嘴唇上扬，左颊悄然浮现了一个可爱的小酒窝。

　　“舒大哥。”那孩子软软地叫他。

　　舒云的心立刻就化了一半。他上前坐在床沿上，摸摸楚烈铮的脑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舒？”

　　楚烈铮笑道：“柳姐姐告诉我，这儿有两个哥哥，一个姓舒，一个姓秦。我看哥哥你柔和温雅，慢条斯理，天生就该……就该是姓舒的。云卷云舒，逍遥随心，舒大哥好……好名字。”

　　他气喘不匀，舒云拍拍他的脸蛋，笑道：“我有好名字，也得你有一张好嘴。”接着起身道，“你且安心歇着，如果没地方可去，我去问问师父，看看能不能把你留在这儿。小孩子嘛，就是该窝在家里享清福的，你舒大哥小时候可给跑怕了，那种情形我绝不希望再看到第二遍。”

　　柳随月靠在门边哼了一声：“用得着你说，师父师娘已经决定把他也收入门下了。”

　　“诶？那你……”舒云霍然望向楚烈铮。

　　楚烈铮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乖乖改口，又用他那稚嫩软濡的声音叫了一声：“大师兄。”

　　舒云指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明知道该叫我大师兄，却偏偏叫我舒大哥，哄我呢？”

　　楚烈铮讨饶道：“大师兄姓名着实很好嘛，不叫一叫，总觉得有些吃亏……”

　　“……”

　　舒云居然无话可说，干脆给了他一个爆栗。楚烈铮一边咳嗽，一边傻乎乎地笑。

　　舒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自然可以一眼就看出，楚烈铮经脉寸断，肺腑尽伤，能活着已属不易，每说一个字就得牵动伤势，痛上一分。在这种情况下，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子竟是笑容满面，还有心思说些俏皮话，委实不可思议。

　　只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形仅持续了一刻钟多一点，楚烈铮重伤难捱，终是无力一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舒云给他掖好被角，嘴边笑容未褪，慢吞吞对柳随月道：“这个小家伙，似乎……挺好玩儿啊。”

　　柳随月十分赞同地点点头，一脸骄傲：“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捡回来的。”

　　一眨眼，已是十年。

　　树林里，舒云听着楚烈铮声嘶力竭地吼：“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舍不得你们，但是极峰才是我的家啊！我骨子里淌着的，是魔宗人的血，我一出生就被打上了魔宗的烙印，你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他走了。

　　——应该回到他的魔宗去了。

　　不管他在八方有多少爱着他、或者他爱的人，有多少美好的回忆，有多少难以割舍的事物，楚烈铮依然还是走了。

　　舒云没有阻拦他。实际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是痴痴地望向南方，那里是无为河，是一个叫做“云起”之国的地方。

　　“虽千万人……”他喃喃道，“吾往矣！”

　　楚烈铮回去了，他……又怎么还能蒙住双眼，假装忘了家仇国恨，假装自己真的姓舒名云，假装自己与无为河毫无关系？！

　　他终是也要回去的。

　　他会遇到数也数不清的敌人和仇人，他要一个人与一个国家做斗争，他准备用生命去夺回一个只会给他带来压力和痛苦的虚名。

　　“没有办法，果然没有办法啊……”

　　逃避了这许多年，舒云第一次揭开了自己心头的伤疤。血肉模糊，他却义无反顾。

　　“我一出生，就被打上了无为河之主的烙印。杀父之仇，亡国之恨，我根本就逃不了。”舒云在出了树林后和柳随月、莫晴辞别，“我……骨子里流淌的，是云家最纯正的血。除非我血液流尽，否则我——我永为无为之主！”

　　“吾为苍龙！”

　　那一年，舒云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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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之后，楚烈铮在代行宫里偎着炉火，给晨曦讲故事听，正讲到了他曾经的大师兄，那位个子高高、笑容暖暖、喜欢喝茶、几乎可以看穿一切的男子。

　　晨曦垂着头，浓密的刘海遮住眼睛，轻声轻语，似乎怕是惊吓了谁：“少爷，您的大师兄，最后回到无为河当上国主了么？”

　　楚烈铮笑道：“你说他当上好呢，还是不当好呢？”

　　晨曦抬起头，悄悄撇了他一眼，随即立刻又垂下头去，声音细不可闻：“晨曦说，大师兄还是不要做那劳什子国主比较好。”

　　楚烈铮哈哈大笑，问她：“为什么？”

　　晨曦回答：“因为那样，他会不开心。”

　　“诶？”楚烈铮凑过去偷看她的面孔，笑道，“晨曦，你怎么就知道大师兄会不开心哪？国主，国主诶！人人都得听他的话，他想要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我，我就是知道。”晨曦慌乱地侧过身子，嗫濡道，“他，他不开心。他得到一切也都不会开心的。”

　　“好确定的语气。”楚烈铮笑吟吟回去坐好，摸着下巴，“从没见过你这么肯定一件事诶，怎么，你认得我大师兄啊？你和他很熟啊？”

　　“没有！没有没有！”晨曦连连摇头。

　　楚烈铮逗她，不愿松口，一个劲儿地追问：“那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不开心的？”

　　“因为……因为……”

　　“嗯？”

　　“因为少爷您，也可以得到一切，但是您……您就不开心。”

　　晨曦如是说。

　　楚烈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