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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番外二·此情可待成追忆 ...

  •   一转眼,楚烈铮来到上阳城已是两年有余。

      这一日,春/色如醉,杨柳发了新芽,又是一年草长莺飞之季。柳随月在外头与人拼酒回来,怀抱着她的“揽月”长剑,嘴里悠闲自在地哼着市井歌谣,一步一晃,醺然之意,一望便知。她赌骰子小小赢了一把,赚了二两喝酒的碎银子,心中欢喜,步履较之往常愈见轻盈。绕过一棵满树飞红的小桃树,眼前豁然开朗,正瞅见一个白色身影长身直立。柳随月立即叫道:“小师弟。”绽开笑容。楚烈铮站在屋外,听得她声音,慢慢扭回头来,垂头应道:“是,师姐。”柳随月咦了一声,快步抢过去,掰起他的脸颊,笑道:“怎么了,小脸皱巴巴的,不开心么?——啊,是老三又欺负你了!”楚烈铮连忙摇头,后退半步,把脸埋在胸前,低声道:“没有,不是——我……我帮大师兄刚才煮了一壶茶,是准备给……给……”柳随月一手拄着剑,一手叉腰,笑道:“给我的?那很好啊,我又不会不给面子说它不好喝,你做什么苦着脸?哦,我知道了,你这小猴子,定是把茶杯茶碗给砸了,对不对?”楚烈铮依旧摇头,却不再答话。柳随月哼了哼,把剑往肩膀上一甩,一手牵住楚烈铮的手,道:“好,你不说话,那我就去找大师兄问个明白。哼哼,小师弟你愁眉不展,都怨他非要教你泡什么茶,看我不把他的那一堆破烂茶叶一把火烧光了事!”楚烈铮又惊又急,又不敢甩开柳随月的手,道:“大师兄待我很好,我也没有打碎碗碟,而且我也很喜欢学泡茶——哎呀,我没事。没事,师姐!”柳随月道:“没事?没事你呆在外面做什么?没事你眼睛里又滚什么水珠?哼哼,如今你长本事了,睁着眼睛说瞎话,居然连我都敢骗了?”楚烈铮脸色一白,直接扑地跪倒,眼泪簌簌而下。

      柳随月大吃一惊,她本是故意逗逗这位脾气甚好的师弟,这些话她平日里也说过许多次,楚烈铮每每都是大笑着反唇相辩,或装着可怜举手讨饶,两人谁也未曾将其真正放在心上。如今楚烈铮却一反常态,满面惊恐,仿佛听到了什么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柳随月稍加思忖,心中已是透亮,也不把楚烈铮拉起来,任凭他跪着啜泣,声音舒缓道:“你有事瞒着我。”楚烈铮头也不抬,低低道:“不敢。”柳随月道:“不敢可不等于没有。既然你不说,自有人说与我听。我且进去问个清楚明白,回来再和你算账。”她做势欲走,楚烈铮扑上来抱住她的小腿,大哭道:“师姐,我——我没有杀人!”柳随月猛的抓住他肩膀,惊叫道:“你说什么?”楚烈铮扑进她怀里,放声痛哭。

      柳随月知道自己这个师弟素来善良,就是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或许还会请人家喝一杯热水,道一句久仰,礼数半分不减。相处两年有余,柳随月未尝见过他对任何一人生出恶意或是杀意,天生就是不入江湖的儒雅驯良坯子。若说楚烈铮杀了人,除非他一时失手,否则绝不可能。但想他一个身子尚未大好,走几步就要大喘一气的瘦弱少年,又怎能一时失手,杀了别人?念及此处,柳随月便道:“我自然知道你没有杀人。不过详细情形我可不知,你进屋与我细细道来。”其实她哪里知道了?不过是想劝慰劝慰楚烈铮。果然这一句话出口,楚烈铮神色稍定,渐渐止住哭泣。

      柳随月一再拉他,楚烈铮站起身子,却脚底生根,摇头道:“我不进去。”柳随月道:“里面有狮子老虎咬你,你不敢进去?”楚烈铮道:“狮子老虎没有,却有一个大师兄,一个三师兄。”他听得柳随月毫不犹疑说出“我自然知道”五个字,本是慌乱至极的心绪骤然安定下来,略略恢复了平时随口笑闹的跳脱脾性,一本正经地把两个师兄比作了狮子老虎。柳随月笑着弹了他额头一记,再拉他依然拉之不动,只好无可奈何收手摇头,任他在院子里继续吹着冷风,自己掀开门帘走进屋内。

      一进屋,她便望见舒云一身红袍,面容冷漠,模样与平日温文尔雅的大好人形象迥异,望之即遍体生寒,凛然之威,煌煌压人。柳随月脱口叫道:“苍……”幸亏及时醒悟过来,急忙止住话头,却不无担忧地看着舒云。舒云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手指轻叩茶杯,道:“小师弟呢?”柳随月道:“还在门外哭呢。瞧你这骇人样子,难怪小孩子都怕得不敢进来。你做什么板着脸吓唬人?小师弟怎么惹你不高兴了?”舒云道:“我就是发十二级的大火,也没见过那个家伙露出一丝害怕的表情。二师妹,你说他害怕,是真的还是假的?”柳随月道:“他笑都不笑,眼里水珠儿却滚落了不少,不是恐惧害怕,难道还能是欢喜高兴?喂,不是你问我,是我问你啊,大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云一指窗边,道:“我有一些细节尚未搞明白。让三师弟先与你说。”柳随月这才注意到阴影里坐着的人。那人一身团花丝绸蓝衫,束发玉佩雕镂着栩栩如生的莲花荷叶,腰缠乌色滚白金镶边的丝带,足蹬一双隐隐绘有浮云暗纹的墨色布履。一身精细装束,再有一张异常秀丽的面容,那人虽年纪尚幼,已是风流潇洒,俊朗不凡,正是流风门下三弟子秦湛。柳随月走过去,将半掩的窗户向上使劲挑起,阳光直射进屋中,四方明亮,全无死角。秦湛本是在暗影之中,这刻顿时被阳光照了个通透。他以手遮阳,道:“二师姐,你做什么用阳光照我?”柳随月道:“你又做什么躲在黑暗之中?”秦湛慢慢道:“因为我不想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柳随月疑惑道:“什么东西你不该看到?”秦湛原是抱胸而坐,如今放下手臂,露出胸前的衣衫。柳随月倒抽一口冷气,抢上一步,细细看去,只见上面留着一个清晰无比的血色掌痕,半红半紫,触目惊心。但看其五指走向,又不像是一掌击出时留下的印痕,倒更像是有人掌中流血,死死拽住秦湛胸前衣襟不放所留下来的痕迹。

      柳随月霍然抬头,问道:“这是何人所留?”秦湛淡淡道:“死人。”柳随月又问:“哪里来的死人?”秦湛似笑非笑,眼珠往门外一转,道:“小师弟杀死的死人啰。”柳随月大怒道:“胡说!小师弟怎么会杀人?又怎么能杀得死人?莫不是你杀的,反诬在他身上?”秦湛顿时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瞪大眼睛道:“二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秦湛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天地、对不起父母的事了,让你如此污蔑我?小师弟不能杀人,我就是个杀人狂魔了,是也不是?好,那二十五人都是我杀的,和咱们乖乖小师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让官府来把我抓去杀头便是!”说着一昂脖子,一闭眼,胸口剧烈起伏。柳随月方才看见楚烈铮大哭大恸,心中焦躁,说话不由急了一些,话一出口已知不对。她本想向秦湛赔罪几句,但被秦湛这一番抢白,心中火气蹭的窜起老高,赔罪之心尽去,赌气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秦湛张开眼睛,呆呆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明显的酸楚之情,道:“二师姐,你未免太不讲理。”柳随月看他模样,心中一软,却不肯放低身段说一些哄人的话,只冷冷道:“师父师娘在,师娘就是理;师父师娘不在,我就是理。你只管把事情讲出来,公正对错我自会评判,不用你噜噜苏苏,胡乱置评。”舒云道:“呵,二师妹,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你这么说,却将我置于何地?”柳随月回道:“你这闲云野鹤,休问红尘琐事。”舒云一怔,随即微笑道:“师妹说得是,这些原不是我所能及之事,怪不得方才我心烦意乱,气阻神滞,差一点儿走火入魔……唉,只算世事,不算人心,说来容易,做之何难哪!”他叹了两声,竟兀自步出屋外去了。

      柳随月瞧着他背影,看他身上戾气渐消,重新变得柔和温雅,心中稍定。转向秦湛,问道:“且不说究竟是谁杀了人,你把事情始末详详细细说与我听。”秦湛从桌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窗户下,恭恭敬敬道:“师姐,坐。”柳随月脸色缓和,撩了撩鬓边发丝,道:“你也坐。”秦湛在他原来那张椅子上坐了,单手支住下巴,道:“这件事起初倒是我不好。从我有记忆以来,爹和娘从不出门,如今却千里迢迢去赴谁的宴,半夜三更,随一只扁毛畜牲就走了。我心里好奇,就叫上了小师弟,悄悄尾随在他们后面……”柳随月插口道:“你顽皮倒也罢了,小师弟武功不如你远甚,身子又不好,你又何苦拖着他去胡闹顽皮?”秦湛道:“其中另有别情,师姐你有所不知……”

      门外,舒云看见楚烈铮直挺挺跪在地上,满脸通红,额头鬓角不住滚下豆大的汗珠,忙把他拽起来,拍拍他裤子上的灰尘,道:“又不是大年小年,你便是向我磕十个响头,大师兄我也没有压岁钱给你。”楚烈铮望着自己手掌,道:“你别开玩笑,大师兄,我……我是不是真的杀了人了?”舒云道:“来来来,坐到树下来,你把这事儿啊仔仔细细告诉我。想你大师兄当年诊断疑难案子无数,是冤屈还是真的有罪,别人一说我便知晓,从无误判。所以当年蒙江湖朋友不弃,给我一个‘青天苍龙’的称号,有道是‘混沌世间理安在,唯见苍龙写太平’!嘿嘿,哈哈。”

      楚烈铮抹了一把汗,望望天上不毒却热的红日,心下犯怵,便乖乖随着舒云来到树荫底下,寻着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了,抱膝道:“大师兄,你骗人。‘青天苍龙’确有其人,可是却不是你。”舒云佯作惊讶道:“咦,居然有人和我是一样的外号?不知是何方妖孽,敢冒充我的鼎鼎大名?”楚烈铮看他冒充别人名号,偏偏还要骂一声“何方妖孽”,等于是骂了自己,心中好笑,扬起红扑扑的脸颊,道:“是无为河之主啊。我也没见过他,只听楚……呃,听别人说过,这人武功不行,但武林中的朋友无不卖他三分薄面。因为他极具王者之气,胸襟如海,智谋如山,是可以一统八方的天之骄子,龙之血脉,受上天恩赐,尊贵无比的。”舒云一笑,只听楚烈铮满脸憧憬地道:“如此英雄,若是能够见上一见,真真是死也无憾了。”舒云道:“嘿嘿,传言不可尽信,你见了他,也许会发现他也不过是个平常人,不过个子高一点儿,脾气好一点儿,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更不是神仙下凡什么的。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楚烈铮似懂非懂,只是点头道:“是,大师兄。”舒云摸摸他的脑袋,道:“你昨夜去了哪儿?”楚烈铮慢慢道:“昨日大师兄你教了我煮茶,我回房之后去翻了翻医书,看看能不能找到几味药材,在不影响口感的情况下,加到茶里去,增加茶的功效。”舒云笑道:“那很好啊,你找到了没有?”楚烈铮道:“是,找到了。”舒云一惊,他本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做多大指望,却不想楚烈铮天纵之才,居然能在短短一夜时间里改良了茶方。若全推之于运气,舒云觉得未免失之偏颇。他笑道:“很好,然后呢?”楚烈铮有些羞涩一笑,道:“然后,我按照新的方子,细细泡了一杯茶,准备端给师……师兄你尝尝。”舒云道:“诶,我是没这个福气了。我这个师兄算什么啊,你的另一个‘师兄’,辫子长长,身材窈窕,才能让你半夜里也念念不忘,想着端茶送水……”楚烈铮面红耳赤,叫道:“师兄!”

      舒云道:“好,好,咱们不说这些。你要端茶给二师……嗯,给我,那然后呢?”楚烈铮道:“我打开门,月上中天,虽是半夜,院子中倒也很亮堂。我走了几步,忽然瞧见两个影子很快地奔了出去,衣袂破空,却悄无声息。我吓了一跳,起初以为家里进了小贼,刚想叫唤,就看见三师兄也奔了过来。他没有先前二人奔得那么轻盈迅速,直直地就要撞到我身上。我怕他没有瞧见我,撞到我原也没什么打紧,但是茶水污了他的衣裳,那便大大的不好了。于是我就叫了一声:‘三师兄!’三师兄‘啊’的一声惊呼,像是刹车不住,速度丝毫未减,眨眼就撞了过来……”舒云插话道:“你没受伤吧?”楚烈铮垂头道:“……没有。”舒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轻轻一捏。楚烈铮全身一颤,骤然抬头,死死忍着没有叫出声来,脖颈青筋乱跳。舒云确信无疑,板着面孔捋起他的袖子,只见楚烈铮小臂上一大片暗红血痂,狰狞可怖,正是灼伤之痕。舒云厉声道:“没有受伤,那这是什么?”楚烈铮兀自强辩道:“这是我今天想喝水,不小心弄翻了茶壶……”舒云大声叹气,道:“那你为何不与我说,找我要药膏纱布?”楚烈铮哑口无言,半晌后低声道:“是,我被撞倒了。但那一碗茶我却不能让它弄脏了三师兄的衣服。我一不练剑练武,二不做饭缝衣,本来就没什么作用,手臂烫伤了也不会影响什么,过得几日便没事了。况且,三师兄撞倒了我,也是因为我站在那里挡着他的道儿,错误本就在于我,我没什么可怨的。”舒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么接着呢?”楚烈铮见他不再继续追究,心里松了一口气,道:“三师兄和我一起倒在地上,我先爬起来,问他:‘三师兄,你有没有事?’他也爬了起来,看看满地碎瓷片,又看看我的胳膊,哀叹道:‘我没事,看来你倒是有事。对不住,真是对不住。’我立刻就说:‘我也不要紧,茶水并不是很烫。’他点了点头,然后捶胸顿足唉声叹气,道:‘哎呀,被你这么一挡,他们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可恶!气死我了!’我问他:‘师兄,你捉贼去呀?’他把我骂了一顿,我才知道那两个奔出去的是师父和师娘。三师兄又道:‘你看,我爹和我娘半辈子窝在家里,今夜鬼鬼祟祟跑出去,不知有什么勾当!唉,好想跟去瞧瞧。’我说:‘那你就去吧,师兄。我把这儿收拾收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等你回来……’他对我说:‘去哪儿?被你这么一撞,我上哪儿找他们去?’我指了指东面,对他说:‘师父师娘走得匆忙,一路踩断不少树枝树叶,追着足迹便可以找到。’他问我:‘你能找到?’我点了点头,他说‘好,你在前面带路,咱们哥俩儿一块儿去探探究竟!’大师兄,你说三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我在前面带路?”舒云哼了一声,道:“你三师兄找不到什么树叶痕迹嘛,只好拉着你上场咯。嘿嘿嘿,小师弟,你可真是撞上了一场无妄之灾,一切却都因为你要给某个‘师兄’送茶喝!嘿嘿,嘿嘿!”楚烈铮大声否认,面红耳赤。

      屋内。

      秦湛一脸心酸无奈,柳随月扯扯他的耳朵,训道:“教你平日不多加练功,眼力居然会比不上师弟,你这个师兄啊,当得也忒是失败。”秦湛眼中不愉之色一闪而过,脸上陪笑道:“那是,小师弟天资聪颖,大师兄成日赞口不绝,我哪里比得上他。”柳随月道:“人家那不叫天资聪颖,那叫刻苦认真。说到天资聪颖,咱们之中,谁又能比得过你?哼,你这个小混蛋,就是不肯下苦功,白白糟蹋了那么好的天赋根骨,让我和你爹娘气都气死了。”秦湛道:“惭愧。”柳随月道:“接着如何?”秦湛道:“小师弟指着路,我们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了师父师娘。他们和三个人站在一起,我们离得远远的,瞧不见那些人的面孔,只听得其中有一个男子吼了一句‘少宗主……拿你是问!’也不知道对着谁吼的,那个少宗主又是什么东西。我想,师父师娘半夜跑来私会他们三个,其中定有什么天大的阴谋,就想听听他们的谈话,于是又向前走了几步……”柳随月道:“被发现了?”秦湛道:“是。但是不是那五个人发现的我们,而是另有其人……”

      门外。

      楚烈铮道:“……我见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来,一只捂住了三师兄的嘴,一只扼住了三师兄的脖子。三师兄挣扎了一下,我就听见‘喀’的一声响,接着他就头颅下垂,整个人都不动了。我吓得要死,以为三师兄被奸人夺去了性命,急忙一刀后劈……”舒云急问:“缱绻?”楚烈铮点点头,右手在空中一抹,回来时手掌中已抓着一把绯红梦幻的透明薄刀。他望着缱绻刀,道:“我一刀劈过去,背后有人空手来接,被我直接插透了他的掌心。当时我若转动刀柄,他那一双肉掌就算废了。但这个时候,那个抓住三师兄的人也拿了一把刀,抵着三师兄的脖子,对我说:‘小娃娃,你别动,否则……哼哼,你这位小兄弟的大好头颅可就保不住了。’我这才知道三师兄没死,便不想伤人,就答应了他,拔出了刀子……”舒云“啊”的一声惊呼。他问秦湛的时候,因为这时秦湛已然昏迷,不知事态如何,再听楚烈铮以他的视角讲述一遍,别有一番惊心动魄之处。舒云柔声道:“你痛不痛?”楚烈铮张口就答:“不痛!”舒云恨恨道:“他们果然打了你!”楚烈铮看到他的眼神,明白过来自己已是失言,只能无奈道:“他们不守信用,说好一起放人,我放了身后那位,抓住三师兄的人却没有放开三师兄。我问他:‘你还抓着我师兄做什么?’那人冷笑道:‘准备煮着吃!’我说:‘你说过放人的,言而无信,好不要脸!’那人却道:‘你们鬼鬼祟祟偷听别人讲话,可见更不要脸。小小年纪已是如此的行径恶劣,将来没的为祸武林,不如现在杀了了事。’他这么一说,我身后那个人立刻扫我下盘,又有人点了我的穴道,把缱绻刀夺走了。”舒云道:“点穴?”楚烈铮道:“是。那个人十分厉害,并不是用手指点穴,而是丢过来两颗小石子,正中我命门、尾闾两处穴道,叫我在动弹不得。不过他们人也不坏,用力甚轻,这两处穴道也只是阻了我周身气机,却并没有伤我肺腑。若是偏了一两寸,击中我厥阴俞、心俞两穴,我即使不死,恐怕也得重伤吐血,昏迷不醒。”舒云道:“可是你终究被制住了。”楚烈铮道:“正是。”舒云道:“接着呢?”楚烈铮喃喃道:“接着……接着……”他脸上突然流露出极为惊恐哀伤的表情,一把抓住舒云的衣襟,叫道:“我没有杀人,大师兄,我没有杀人!”

      屋内。

      秦湛道:“……我再次转醒,发现天色微亮,所处之地距离发现爹和娘的那里相差甚远。我觉得身上黏糊糊地,本以为是露水,也没怎么在意。但是随即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中人欲呕。我想了半天,突然醒悟——可不就是血腥味?!”柳随月皱眉道:“谁受伤了?”秦湛死死咬住下唇,身子不住摇摆,显然仅仅是回忆那一幕场景,就已足够他惊悚战栗,后怕不已了。他深深吐息数次,才一字一句道:“不是受伤,而是死了!整整二十五人,喉管尽断,血流遍地,都死了!死了个干干净净!你猜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咱们乖巧可爱的小师弟,就扑在一个人身上,紧紧咬着那人的咽喉,手里还攥着一颗眼珠!一颗眼珠!天哪,师姐,你做梦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场景,我……我吓得都要疯了!每一个人都死得极为痛苦,过半人数双目已成一片空洞,直勾勾地瞅着我……你看,你看我胸前这抓痕,就是我在走进小师弟的时候,他抓着我的!他满身满脸的血,嘴角也往下淌血,一把就抓住了我,力气极大。他看着我,就像不认识我了似的,我简直就要以为……以为他也要吃我了!”柳随月叱道:“毫无逻辑,胡言乱语。你这不好好的?”秦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嘶声道:“我全然反抗不能,只有胡乱叫嚷着让他放开。我叫了他的名字,叫了爹和娘,叫了我自己的名字,他都全然不理,只是魔怔一般冷冷盯着我……”柳随月道:“那你怎么逃脱的?”秦湛眸色复杂地看着她,道:“我喊了你的名字,师姐,我叫道:‘你还记不记得师姐,记不记得柳随月?’他就……就缓缓眨了眨眼睛,然后……放开了手,倒了下去。”

      门外。

      楚烈铮道:“我被那些人带着远离师父和师娘,他们把刀架在三师兄颈上,我不敢叫唤,只能随他们走。走了十里路左右,我实在累得不行,哀求他们休息休息,然后便有一人过来,给了我一个耳光。我本有法子制服他,奈何三师兄性命系之人手,我无论如何也得忍着,不能轻举妄动。然后,我眼前一花,就再也……再也……”舒云摸摸他的脑袋,道:“你晕过去了?知道为何晕倒么?”楚烈铮显示点头,接着摇头。舒云又问:“那么,你一醒来,就看见满地尸首,而自己又伏在一个死人身上?”楚烈铮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着点了点头。舒云接着道:“那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抓住过秦师弟?”楚烈铮费劲儿地又摇摇头。舒云三指搭在他的手腕处,细细把脉,沉吟了半晌,在楚烈铮满是希冀的目光中,缓缓道:“死得是什么人?”楚烈铮一怔,随即慢慢低下头去,道:“我不知道。”舒云无声地叹息良久,道:“你没有杀人。”楚烈铮惊喜道:“真的么,师兄?你怎么知道?”舒云微笑着道:“推理太过复杂,等你到了二十岁,我再讲与你听。”

      门内。

      柳随月道:“人不是小师弟杀的。”秦湛显示一喜,道:“那就好,那就好。”接着又是满脸不忿,道:“二师姐,你又偏袒他。你怎的知道他没有杀人?”柳随月哼道:“放着你来,你能杀死这那么多好手么?”秦湛道:“对方二十五个,我一个,当然打不过他们,打都打不过,又怎么能一个不漏全部杀死?”柳随月撇嘴道:“这不就是了。你都办不到的事,比你武功心智差了不止一点半点的小师弟,又怎么能办得到呢?”秦湛顿时喜道:“师姐,你这是在夸我咯?”柳随月凤眼斜扫,扬起下巴笑道:“你想得美。”秦湛歪着头想了想,又问:“哎呀,这样不对啊,人不是小师弟杀的,那我看到的……”柳随月道:“你被小师弟抓住胸口之后,接着又发生了什么?”秦湛脸一红,讷讷道:“我……我又晕过去了。”柳随月道:“再然后?”秦湛道:“就到了另一处地方,小师弟在我旁边躺着,那二十五人却已不见踪影。”柳随月以异常肯定的口吻道:“是了,你定是晕倒时做了噩梦,梦见小师弟凶神恶煞的模样,竟然信以为真了。嘿,人家怎么得罪你啦,你把他想得如此不堪?”秦湛辩解道:“怎么是梦?我这脸前的血手印可是真实得很!”柳随月已全然放下心来,随口道:“无非那些恶人中的不知哪一个,临死之际拽了你一把而已。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梦幻虚实,原就是不怎么能分得清楚。”秦湛心里已是信了八分,暗忖楚烈铮怎么也不可能会是个潜藏的大魔头,只是心中一股莫名的怨气作祟,不愿就此松口,不服气道:“如此,那二十五人又是怎么死的?”柳随月道:“可能性有很多种啊。比如某个云游四方的高人路过,看见一群大人欺负两个小孩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有的……”秦湛终于无话可说。

      下午秦知理与莫怜舟回来,拎了一大堆吃喝穿用之物,自言去城外采购东西,并没有在什么林子里和人秘密会见。至于死人之事,更是一口咬定乃小孩子白日做梦,都怪他们平日里留给他们太多空闲时间,导致他们精力旺盛,整天胡思乱想。所以从今以后,每个人功课多加一倍。四个弟子自然都是大大的不服,怨声载道,抗议纷纷。

      那一场恐怖而诡谲的惨案,在有些人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之下,就此不了了之。此后楚烈铮修习【天下】,柳随月毅然相陪,秦湛妒火中烧,三人之间的纠结恋情渐渐夺去了所有人的全部注意力。那一夜的故事,就像大海中一朵细微的浪花,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死了二十五人,与流风门何干?

      苦苦追问是谁杀的,又有什么意义?

      何况那究竟是真实,还是一个虚构的梦幻,如今已经——再也分不清楚了。

      ——————

      多年以后。

      楚烈铮站在极峰之巅,一袭白衣猎猎。

      “少爷,你在想什么?”一个留着浓密刘海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他。

      他慢慢勾起唇角,微笑:“我只是在想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我以为他从来都未曾爱过我的男人。

      “晨曦,你知道么?血,真的是浓于水的。”

      他朝着东方,缓缓跪倒:

      “虽然他残忍,暴虐,以让我难堪、让我痛苦为乐,并且在救我一命的同时,总不忘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就像当年,他救我也就罢了,却非得弄出一个地狱般的场景,唯恐别人看不见他儿子最可怕最丑陋的一面。他让人害怕我,讨厌我,污蔑我,憎恶我,让我以为自己手上沾了血腥,恨不得一死了之。那个时候,我真的夜夜惊醒,痛苦不可名状。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他这些‘恶毒’‘无聊’‘冷漠’的行为背后,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会看着我死。他甚至不许别人欺负我,不能容忍我受别人一点儿委屈。”

      楚烈铮低低笑了起来:“他是如此的爱着我。我却一直恨他,咒他,怨他。晨曦,你说,我是不是个傻子?”

      那小女孩柔声道:“少爷才不傻。您在最后,不还是将那句话说出来了吗?”

      “……是啊,我说了。”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一辈子都不会叫的称呼……我还是对他说了。”

      楚烈铮仰望天空,闭上眼睛,恍惚间,依稀还能感觉到那人凌厉霸道的目光,还能看见他轻蔑肆然的微笑。

      楚烈铮极轻极轻地道:

      “谢谢你……爹爹。”

      他垂下头,泪水融化冰雪。

      ——————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秋凉。

      当年楚无刃与秦知理夫妇会面,见到了自己儿子被一些不知情的手下抓住,并且被甩了一巴掌。

      于是那二十五人,无一生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番外二·此情可待成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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