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听安娜说说话》烟斗先生

7、06

　　6
　　我，要向安娜描述我的恋情；我，要朝安娜说为了得到关心我是怎样的努力；我，和安娜发发在梦里出现的最真实的牢骚去吧；我，对安娜说说我会有个不听话的女儿，我会有个糟糕的人生。
　　安娜。幸好有你陪着我。

　　这一天我看到了安娜的画。高强度的学习把我的生物钟弄得一塌糊涂，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来到的时候他才不在那里。
　　唯一一扇透露出阳光的房间门后，我看到了安莉丝自高高的天宇中飞跃而下，她金黄色的头发散开在身后，像一只艳丽的大鸟。我被定格在她的笑颜之前许久，她并不是坠向我，而是坠向地面，但是那张活泼欢畅的脸是那么的自然，就能无穷无尽地看到天空，已经得到了满足别无他求。
　　我的安莉丝，连我也没能让她露出这样知足的表情啊……
　　另一幅画是冰色的城堡，太阳的光芒在它的身体里开了花儿，流出鲜艳耀眼的花汁流离失所，从顶部到墙壁，到地面，再渗进冰层中的冻土里。女人在冰面上踽踽独行，向画面外的人展现她孤独瘦弱的背影。大门成双成对，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双手插在口袋里。
　　夕阳残血。看到那样的颜色我便知道画的内容一定是是关于那队游行马戏团的事情，安娜的画上巨大的肉块怪物追逐着火红炽热的太阳，我所知道的是那怪物并不会发出声音，他的头颅高昂着似乎从大张的口里发出哀伤的呼唤，脚下的事物丝毫没有被他注意，从整体看去那场景竟然有些悲凉。
　　……
　　但是我发现了一件事情。这些画里面，无论哪一个都没有我的存在。
　　真过分，真过分，这明明是我的梦境。我曾经那么希望她得到自由的安莉丝的脸颊突然变得碍眼了起来……我在愤怒了一阵之后又冷静下来，我知道的，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希望安娜能画画我，我想看看他眼中的自己。

　　发现了这个心情的我迫切地想做梦。和安娜在一起的时候光阴似箭，在人间的日子却度日如年。
　　我设闹钟，一个小时响一次，以便我能记录更多自己的梦。这样的效果是我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窗户外边儿吹来的风凉丝丝的，我感到了安娜冰冷的视线。
　　他在捕梦网后边儿看着我，那双眼睛是琥珀的黄绿色，浅寐后的慵懒正如清晨窗户玻璃上的薄冰在被偶然起早的小姑娘发现后仍然笨拙幼稚地努力褪去，对于我毫无规律的来访他感到困扰，而我将甜蜜地装作不知道。他还没察觉呢。
　　“欢迎你。安娜。”我的小安娜，他沉着稳定的声音从五彩斑斓的捕梦网后面传出来，我无数次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了，但现在我知道我和他的距离已经没有初次相见那么遥远。
　　我了解小安娜。我沉浸在幸福之中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开始朝他讲述我的梦境：笼罩在茫茫白雾中浮桥，期待又害怕雨点的落下而加快脚步，脚下的石砖总是呈现倾斜的铺势却怎么也走不完，你穿着精巧梅红色靴子的脚一个不小心打了滑，白砖头的路段似乎在那一刹被柔和了弧度，你不断下滑，背部后是桥面而脚下空无一物。醒来的时候我四脚朝天，挥舞着手哇哇乱叫，这幅丑样子我当然不会向他描述。
　　相似的梦我在很小的时候也做过一次，“你要听听吗？”
　　安娜正如我所期望的孩童一般地点点头。
　　那时候在父母眼里的安娜还具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他们把她送去学前班，送去青少年宫，学跑个不停的舞蹈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的书法。
　　安娜在某一天晚上做了的一个梦是，铃声还没有到来，她已经从辅导班里跑了出来，她把手称在铁扶手上，哧溜一下朝高高的台阶下面跳去。
　　这一跳可不得了啦！她再也停不下来啦，脚下的台阶不断后滑，她却踩不着。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了旁边的一个少年，银发与他下落的方向相反飞扬，翡翠色的绿眼藏匿在帽檐的阴影之下，那只帽子，是即将死去的黑夜的颜色，点缀着斑斑闪耀的古老灰尘如同攀满了晨星，他袖子的轮廓在风里像波浪丝翻滚，因为他正抬起一只手拉着那宽大的帽檐以防止它飞走，所以他只朝我露出了半边脸儿，不过即便是这样他的样子也显得非常帅气。露出来的半边嘴角上自信又让人觉得安心。
　　“你、也、是——从那边来的吗——？”风柱像一面墙壁，我怕他听不到。把手放在嘴边做成小喇叭，我大声地朝对面喊话。
　　银发的少年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做出聆听的样子，他张合嘴巴，但我听不见那边传来了任何一句话。
　　我们就这样一直下落，下落，我穿着舞蹈班的紧身衣裤，脚上套着软绵绵的粉头布鞋，只能模糊地感到风儿攀上我的脚趾，沿着脚跟滑入我爸爸妈妈教给我决不能给别人触碰的私人地带，以掌摩挲那里。
　　大概是我妈妈察觉到了我正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境，她就跑来把我叫醒了。

　　给你说第二个梦。安娜。

　　我在只对清晨熹微光芒放行的石洞里，墙壁的颜色成润滑擅于泛起光泽的青紫，但实际摸上去的手感并没有那么好，你很容易就会被他们粗糙的皮肤，这时候凹凸不平的表面看起来就像是为了取笑你而被绘画出的笑靥。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动听悠扬的歌声——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安娜家最近发生的大事儿？她至始至终也没办法明确说出关系的一个亲戚，大人们喊她阿苏，安娜跟着叫“阿苏姨”。这人儿死了。
　　去看看被安放在灵堂里的等待被忘却的阿苏。进入这个地界你要拿的一根充气的红绳就挂在门边，由两条细线编成更粗壮结实的扭儿，揣进口袋里或让大人帮你缠绕在手指头上。安娜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拿它玩花绳，嘿，巴黎铁塔！嘿，石拱桥！嘿，蜘蛛！
　　拜三拜，拿三炷香，再拜三拜。“阿苏，我来看你咯。”安娜跟着重复说，脸轻快的语调也模仿下来，“阿苏姨儿，我来看你啦！”
　　然后还都不走开。“要不要看看阿苏姨？”“我能不能看看阿苏姨？”，总得有一个人说。被请求者或提议者就帮你掀开盖在棺材上的布。玻璃罩子后面的阿苏平静地躺着就像蚕子在她自己的蛹里安眠，她过劳瞎掉的左眼现在终于与在高度近视下苟延残喘的那只获得了同样地位，眼角的鱼尾纹似乎在昏暗的光线下游动，鼻梁上残留着她和丈夫打架留下的淤血，像一只渴望攀援的无知花朵。她的头发被殡仪馆的人把打理得熠熠生辉，仿佛还在蓬勃生长，一钩黑发月儿般妖娆的弯曲装点着脸庞。
　　“越来越漂亮了。”请求者或提议者说。他自己也好奇地把凑过头来瞧一瞧。在你来之前他明明应该这么做过了很多遍，可在你之后你看他那副脸上露出的还是那副稀奇模样。
　　阿苏信佛，她是亲戚，也是做着扫除活儿维持生计的人，来你家的时候，她就和你侃：“听说啊……”“庙里的人和我说啊……”“佛祖说啊……”，阿苏是个学不来偷懒法儿的老实人，其实她一个人说着也不碍你事儿，但烦心的是她念叨着念叨着就把活儿给停了下来。
　　信佛的人死去的时候，放的当然要是佛教的歌曲。
　　蜡烛模样的录音机闷声唱着《大悲咒》。我爬行。
　　听声音哼歌儿的人是个雄厚浑然的老者，但是像孩童，张着空灵的双目按照记忆寻唱，害怕忘却而悠扬不断。我能想象到他的女儿、妹妹或是别的什么亲近女性在这石洞里爬行，用青蓝的薄纱遮身蔽体，胸部被兜在轻薄的材质里，乌黑的青丝披在肩上，宛若把谨慎当做自由的流水般与肌肤紧密贴合没有空隙。
　　这是同生命一样宝贵的诗歌。我不知道它自歌喉流出是否抱着挽留的蕴意。
　　在前进的路上我看到被凿进去的石壁，小巧精致的佛教人物被按照某种特定顺序——我不知道，总之我直觉他们被那样排列摆放。我还看见石像鬼，对于他们我就熟悉许多，能详细地向你描述：第一只是张牙舞爪的模样，露出紫色的舌头垂涎盯着每一个通行者过路；第二只抱着脑袋，猩红的眼睛从指缝间痛苦地看你；第三只的眼睛里流出泪水，张着一张没法发出呐喊的嘴巴；第四只，不告诉你，秘密。
　　第五只向你伸出尖利的爪子，他的手臂超出了石洞的宽度，从这里开始石像鬼们就全部不老实了起来，他们张开怀抱朝你说欢迎，将心脏对你展露无遗；拍着膝盖希望你的入座，嘴角挂上了谁也看不出来的善良笑意；摸摸我，向你探出丑陋的脸颊，丢弃防范闭上了眼睛；把手指向了前方，于是你看到一束光亮的通路。
　　别以为能称之为胶体的只有史莱姆的分泌物，化学老师告诉你，于迷茫中的雾气同样适合这个定义。
　　从洞顶短短的长方形空隙，我朝顶上看，每一个长方形空隙的前方的地面都立有青铜长戟，鉴于空气中充满了水、二氧化碳、扬氧气，所以如若这里不是梦境而是试卷，你最好说它们是铜绿长戟。
　　从那里射进来的阳光并不偏袒这个空间的任何一块岩壁，光线为这里送来了流水，我指的是那样的颜色与声音。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置身于没有氧气的水底，上方波光粼粼。
　　我又听到了歌声。我又重新变得年轻了，我的血流的很快……

　　妈的。我又回到了课堂。

　　我开始记不住自己的梦了，我竟然把人间发生的肮脏事情与梦境混淆，并且我希望安娜能听听我的事儿，每当我说到别处去的时候。安娜冷冷地指出：“安娜，这不是你的梦。”

　　终于我编造了一个梦。你要听听吗？
　　哈。这可是只为安娜编造的梦，我才不会讲给你听。

　　安娜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他的沉默令我有一点心慌。这是个精彩的、完美的故事，我肯定，他会说些什么呢？我要怎么回应呢？我悄悄看安娜。他像是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很遗憾，安娜。”他说，“你撒了谎——我将再不会听取你的梦。”

　　等等，安娜。等等。我还有想说的话呢。安娜，你会为我画出怎样的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