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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外卖也是一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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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市拍完片,医生看过没什么大碍,帮他又处理了一下伤口,用绷带和纱布把裸露出来的破损处包扎地结结实实,才把他放走。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见白敬林又要伸手拦车,茂市连忙把他往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带:“坐巴士,坐巴士。”车上人不多,茂市理直气壮地坐在残疾人专用座上,巴士开得一颠一颠地,他把头抵在车窗上看着橘红色的路灯掠过,影影绰绰。
“你不着急回家呀?”
被搀扶着下车,茂市指了指自家的方向。
“我家离这不远。”白敬林往附近打量了一番,确认说,“还好你没有住到相反方向去。”
茂市点点头:“那你真得感谢我。顺带一提,我家住顶楼,没有电梯。”
“还好楼不高。”白敬林站在房子前仰望,等着茂市磨磨蹭蹭地掏出钥匙来开门。茂市伸手把他唤来当拐杖用,一边鄙夷地说,“楼要是再高一点不就有电梯了吗?对了,不要碰扶手。”茂市好心提醒,“扶手新焊接的地方容易割手,还没人来刮。”
就着别扭的姿势,终于一路西天取经般艰难地登上了目的地。茂市松了口气,擦了擦汗,觉得这种不熟的身体相贴尤为残酷,幸好不是夏天,有厚厚的衣服隔离着,否则他要不自在死。他趁擦汗撩头发时偷看了一眼白敬林,希望他没有察觉到从四楼开始,自己就抱着“反正他穿得挺厚我伤得挺重”的心态自暴自弃地往他身上压。
或许他肌肉发达头脑简单和一城一样迟钝呢,茂市一边开门一边安慰自己。
——好啦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
——你还不走,天都黑啦……
——哈哈浪费你那么多时间真是不好意思,你快点走吧……
茂市站在门口手放在把手上,正在斟酌用词构句,准备赶完人走就快点进屋看电视。白敬林看着他跟会读心似的率先开口说:“有饭吃吗?”
“呃?”
“我饿了。”
???
茂市看着他真诚的表情,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欠他一屁股债呢:“对,我还要还你钱呢,进来吧。”
“我爸爸加班不回来,家里没有饭,你要吃什么?”茂市示意白敬林进屋推了个带轮的椅子出来,他就算是残障之后也要顽强,单脚瞪着椅子去翻箱倒柜,柜子里掉出来的除了花生就是方便面,“算了,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只能叫外卖了,楼下有家特别好吃……”
茂市没有多少招待客人的经验,端了盘下酒的花生放在桌上,又倒了几杯白开水。看着横竖是寒碜,于是一一给客人介绍屋里的陈设:“墙上这幅字画是前几年去旅游的时候买的,一个地中海阿叔写的,龙飞凤舞,画得什么都看不懂,还要两百块钱。幸好砍价成功,四十块钱买的。”
白敬林不解地问:“地中海还有人卖字画?”
茂市嘴里的水都快喷出来了:“地中海,”他用手在头顶比划,“中间秃的那种。”他又拿出茶几下方的几个搞怪摆件给人看,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无聊地要命,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你随便看吧,我去催一催。”
茂市的左手瘫痪一样伸在桌子上,完好无损的右手筷子使得异常霸道,嗖嗖嗖地把菜里的葱段往外挑,黏住的就在半空中甩下来,饭盒没扶住,酱汁飞溅米饭逃难,场面堪称星球大战,混乱非常。
白敬林默默抽了张纸巾帮他擦桌子:“其实你不应该吃辣椒吧,会不会影响伤口?”
“会吗?”茂市盯着膝盖上的厚厚纱布,“留疤也没所谓吧,晒黑点就看不出了。”他用筷子尾巴指了指自己眉头,“我脸上还有一道呢,看不出来吧。”
白敬林说:“你和人打架呀?”
茂市摸了摸眉弓处那条浅凹的疤痕,叹了一口气,却不发一语,那场面肃穆地就像是□□电影中,断手断脚的老将在回忆自己的峥嵘岁月。
“很小时候的事了,被人推了摔的。”茂市捡了一块肉片放进嘴里,“还好没磕到眼睛。”
白敬林点点头:“你倒是容易被撞。为什么要推你啊?”
“我哪知道,”茂市忿忿地说,“我也想问啊。”
这个两居室的房子,几乎能够让人一进门就察觉到它的异常之处。从堆满还带着衣架的衣物的沙发椅,到靠近阳台处地上胡乱堆着的汽车杂志,房子很有生活气息,但这布置充满着硬邦邦的男性风格。
白敬林在沙发上坐下,面前的电视上罩着一张颇不考究的灰色塑料布,旁边一个小纸皮箱里放着乱七八糟的外卖单。茂市正拿起听筒流利地按下外卖店的号码。
这家屋子没有女主人。
这个第一印象在后来的对话中愈加肯定,茂市侃侃而谈客厅里的旅游纪念品和小玩具,言辞中却不提妈妈。
茂市垂着眼睛摸着眉弓说着我哪知道时,神色并没有一丝的不自然。没有妈的确是茂市童年被欺侮的原因之一,在这种关系盘丝错节的小社区里,居民的善意和恶意总会表现得非常极端。幼儿园的时候,家长都会以一个什么样的简易方法标记自己孩子的同窗,以便区分和评论,比如“蒋老师家的”“交通局家的”,或者是“没妈的”。
茂市很不喜欢去幼儿园,在幼儿园给人抢了苹果也是常有的事,做游戏的时候,和他结对的女生总要对他推推嚷嚷。上小学之后这个情况有所改善。他成绩好,人又乖,讨老师喜欢,慢慢地就把标签换成了“人家孩子”了。
摔倒流血的记忆,和眉头的伤疤一样渐渐淡化,坐在第三医院急诊椅子上等待缝针的事情,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两人继续聊了会天,谈了些无关紧要的社会新闻,又各自表达了一下对学校某些规章制度的不满,对话意外地流畅有趣,某些时候茂市还隐隐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送他出门的时候,茂市还想,其实这人还不错。
“你这么晚回去,家里不说你吗?”
“没事,”白敬林笑着冲他摆摆手,手里还提着要拿下去扔掉的两个外卖盒,“今天本来也没打算早回去。”
茂市在心里琢磨起这句话的意思,脑海里浮现出了今天见到的白敬林那个压着帽子脸孔秀气的朋友,嘴巴不受控制地问道:“咦,原本是要和你未婚妻一起玩的吗?”
先不说他到底有没有未婚妻,今天那个朋友明明是个男的!可见流言的力量真是太庞大了,他那么清醒的脑子都被洗糊涂了。
白敬林脸上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什么未婚妻?”
茂市回过神来打着哈哈:“没有没有,我开玩笑呢。”
白敬林一脸不解地看了看他,又一脸不解地转身离开了。
茂市关上门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发现自己把他的朋友当成女的了,不然场面一定很尴尬。
茂市在家休了四天就回去上学了,伤口长合之后就不怎么痛了,走起路来丝毫没有异常。运动会后各种考试接踵而来,大家每天都背着数量惊人的试卷和练习册回家,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些是明知道不可能全部完成的任务,只能选择性地做做。月考出分数的速度尤其惊人,刚刚考完理综从教室出来,前一天的语文和英语分数就会出现在班主任的手里。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温度陡然变低。湖水落下露出了青苔盘踞的石头,又在凌厉的风中沥干。这是个很让人倦怠困顿的时节,升旗仪式的时候,大家无心交谈,抬头默默看着寒风刮弄着可怜兮兮的国旗,手一层一层地藏在衣袖里又藏在衣兜里。每每散场,数十条班级队伍蜿蜒着在操场上缓缓流动,平日里的尖声笑闹被呼出的白雾冻结在菲薄的朝阳下。
就是在这样一个连保持清醒都需要力气、万物都被硕风吹袭地瑟瑟发抖的季节里,一城带着热烈的羞涩,告诉茂市说,他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