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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蝶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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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怔是一急,却容不得多说,两个小太监就已然在我身后,死死的把我的双臂朝后一扳,摇拽的我头上珠钗珰响。
领头的老太监又是走到我面前,用毛麾蔑然的勾起我的下巴,那双混黄浮肿的眼冷不丁的瞪着我,似是都要挤出汁来,“贺兰八子跟咱家走便是了,你会知道后头是什么的”。他大步朵颐地迈出了厢房,那种冗长尖厉的语调,夹着被按得咯吱生疼的膊子,我只觉一阵咽水涌上喉口,却终是干咳不出。
趁着晦沉沉的夜色,他们把我押过一道道小门,我既分不出,也支不出一声,最后阰及竟是娴福殿的后殿。他们往我膝部后头猛的一踹,我扑通的一声,任由着身子直挺挺地跪下。
头上的蟠髻已然蓬松如麻,我还是撩起眼角,透过额前垂挂下交织的青丝愕然的发现这竟是薛贤妃的寝宫。虽只是半天之遥,卧倚在榻上的贤妃竟瘦削的如此厉害。
她面上亦如黄油般的蜡色,一揽乌亮的秀发顺着香肩披垂而下,虽是被只齐胸,却能透出斑驳的血色。而她的婢女莘兰,手中攥的正是一块已然布染通红的棉巾。
见此光景,我心中也闷闷地沉落了下去,也已然猜得出三四层缘由,莫不是白日里送来的贺礼饶有疑点,我又怎会牵扯其中。但我终只是一声不吭地跪着,未见额前散下的珠链在眼前明暗恍惚地摇坠,深知木已成舟便是百口莫辩。
薛贤妃仍是大咳不止,虽是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却颤的要支起身来,莘兰忙俯身前去扶持着。
“论起来,连上早上那回,这是的第三遭见着你了罢”,她说了一句又是咳嗽了半晌,莘兰忙转身递上痰盂,咳出的痰中竟游离着明红的血丝。
她闭上了眼,待胸前顺气了些许,又徐徐地说道,“你呀,高挺的鼻架,丰硕的丹唇,换作是谁,在扎堆的中原女子中,都能把你挑出来”。
我只是垂着头,知道上回那宗已然成了我插翅难飞的死肋。
“今来我也没气力再多说了”,她把头偎着莘兰的肘弯,“在宫中烧纸钱可是灭族的大罪,因毓合槿投毒谋害本宫却只是危及自身性命,这里头孰重孰轻你自己惦量吧”。
“来人”,这时薛贤妃剩的只是打颤的口气,只是用袒露在外的如柳枝般的臂子朝前虚虚地挥了挥。
莘兰即刻会意了,她妥妥地朝前走了两步,却是屈下左膝停在我面前,“贺兰八子,毓淑妃交给你的贺礼可是你亲手送来娴福殿的,这中间又是没人插手的,便坐实了是毓淑妃的罪名”。
她这么一说,倒像是提点了我,我煞的一惊,抬起眉怔怔地看着她,眼前婉啭浮现的却是金卮那张蹙眉时怜兮兮的脸,那条由着我去捡的素色帕子。
莘兰似也没什么温顺的习性,她接连便是怒竖起丹眼,“若是毓淑妃逃过此劫,你可是要灭族的啊”,她伸起冰凉细挑的指尖勾撩着我的下巴。
连坐毓淑妃投毒的罪名,我那晚便都没能回到厢房。
内侍监狱房中凝滞的总是冰冷的空气,坐在干萎凋蔽的草垫上,我的心情已然恢复平静,却是枯死般的沉寂,环抱着膝,自觉我的生命也一如底下的它们。任由人编织折叠,终不都是熄谢了的生命么。
幽拂的月光透过四方的天窗散漫进来,还是这般的清恬,形同西域淡天黄沙般的辽阔。
入宫这许久,我头一回如此强烈地想家,心心念念,如万千蝼蚁在心底攀爬挠抓。纵使府中仍有,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多见的韦氏。
合上眼睛,我念想回到了西域如肩胛崚峋的山谷,望眼无垠荒芜秃臼的沙堆。或许只有被推抵到最无助的边缘,才会开始荒诞的追忆,似往昔还是那个不足三寸的婴孩,匍匐绻蜷在母亲的背篓中,看姐姐的笑靥如飘零的菩提花一路散漫。
噢,敏儿!我胸腔内刹时割剜了一下,抚住嘴巴,还是抵挡不住泣不成声。
你还是那般傍晚牧归时在山丘中循着狼嚎奔跑罢,为姐,不能陪你了!
这时条条木栏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赶紧绕了绕袖口,擦掉眼泪。
来的人却是苏八子,她朝门前的卒卫福了福身子,接连着就是婉尔一笑地伸出手,朝那卒卫的手心放下几许细碎的银子。
内侍监里的便是许久没见着油水了,就形同仓鼠般哈下腰打开枷锁。
“心儿,你怎么样了”,苏八子提着竹编的篮子,还未及进来就是娇怜的一声。
“苏姐姐”,我缓缓地起了身,握住苏八子那双纤纤玉手,“我都这样了,还能怎样”。
“不,心儿,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你出来”,她口上虽是这么说着,眼圈却不由得红了几层。
到这时,我似也没有气力大扑大闹,撩拨了一下含到口中的青丝,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已然身犯死罪,又有何人能渡我,但苏姐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罢”。
苏八子的头凄然一歪,嘴角咧起了惨淡的微笑,“我也已然是迟早要入天牢的了,次次连夜上宝鹃山,我还会不知道结局是什么吗。心儿,你若是先走,我必定会随来陪你了”。
我虽觉苏八子的话太过消沉,但怎不也有几分道理。我心里总是暗暗地觉的,当年夏玉燕的情形和我何其相似,都是要化作这幽蔽的深宫中不甘拂去的冤魂。
黯自神仿间,我便取笑起来,“苏姐姐,那以后你连夜上宝鹃山时就不用心惊胆战了。便想是有我在那儿一直保护你了”。
苏八子虽是漱漱地落泪,却也强作起笑来推了推我,“傻丫头”。
我们在依偎着相濡以沫间,枷锁再次倏地落下,几个侍卫刷刷地小跑而入,并列在门旁。领队的厉声呵道,“罪女贺兰牚心,且随我前来慎刑司”。
“心儿……”,我被他们一拽而起间,苏八子的声音因惊悸而变得极其凄厉。
我悠然回眸,对着扑拍着地大哭的她恬然一笑,就由着他们扣上我的手,跟着走了。
我知道她忧惧的是什么,慎刑,慎刑,又曾有谁被慎量用刑。多少宫人,不都是自步入慎刑司那刻起,与天日再也无缘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