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忏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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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清爽的夏风从食堂的露台外吹进来，掀起了麻衣的头发。屋外绿树的枝叶在风中微微摇摆，发出细微的声响。
同样是夏天，这里的空气却不像日本那样潮湿，而是清新又舒适的。
看起来，这里的风景一点都没有变。麻衣站在露台上，默默地想。然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给了她一种不太一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也许是树木又长高了一些吧？或者是长椅的颜色褪去了一些……这些事物无法抵御时间的流逝，总是会多多少少发生一些细小的变化。
自从五年前与那鲁分别，麻衣便再也没有踏入过这个地方，一次也没有。
她原本会每年造访英国一次，但是却从五年前断绝了这个习惯，因为她害怕遇见那鲁，害怕自己会无法从容地面对他。
林也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应该是在顾虑自己的感受吧？毕竟以前，他是会时常回来看看的，然后此后却不得不担心孩子们的状态，或者不放心麻衣一个人留在日本，还有……他不能不考虑那鲁见到和麻衣同居的他时的感受。
虽然林经常和那鲁电话联系，向他转达一些调查结果和数据，然而，林却从没有和那鲁谈起过彼此的近况，即便其实很关心——他们俩原本就不是擅长闲聊的人。
麻衣这么想着，抿了一口被端来的冰红茶。冰块已经融化了，入口的茶水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麻衣拉开食堂里的一张椅子，在配套的桌前坐了下来。
最先提出想要到英国的研究所来的，其实是双胞胎。
原本麻衣想先带她们到那鲁的老家去露个面，但是双胞胎却坚持要看一看父亲除了日本的办公室之外的工作场所。恰好圆和丽滋也说想见见孩子们，麻衣便找了个两人可能有空的时间前来，没想到没能遇上。
在麻衣看来，那鲁似乎并不想让SPR的工作人员知道双胞胎的特殊能力，又或者觉得英国对她们来说并不是很好的生活环境，所以才会匆忙地再日本定居下来。因此，麻衣起初觉得为了见圆和丽滋的话去哪里都可以，没必要专程跑一趟英国，可是双胞胎却意外地无论如何都想前来。转念一想，既然林和安原都调整了日程、空出时间来陪同他们，那么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麻衣于是说服了那鲁。
此时的那鲁无法拒绝双胞胎任何任性的要求。
他是不是越来越像个笨蛋爸爸了……麻衣苦笑着想。
*
就在这时，麻衣忽然察觉有人靠近，于是本能地回过头去。一名女性从她斜后方的门中走了进来。
“可以坐这里吗？”女人指了指麻衣旁边的座位，用英语问道。
周围空座位有很多，这让麻衣对她特意挑这个位置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过麻衣还是用有些磕磕绊绊的英语回答道：“好的，请坐。”
女人意识到麻衣并不擅长英语，于是有意放缓了语速：“你是博士的夫人吧？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女人说着，露出一副温柔的微笑。
“和我？”
“恩，研究所里有传言，说有个女孩带着两个跟博士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因为年龄对不上，有人觉得博士是在搞异地婚外恋，结果被自己的部下横刀夺爱。”女人仿佛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假设很可笑似的，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笑了出来，垂在肩上的褐色头发也摇晃起来。女人长得眉清目秀，称得上是一位美人。
“异地婚外恋……”
“不是吗？”
“不是的，孩子们是在他离开之前怀上的，然后我瞒着他把孩子们生下来养大。而且说什么横刀夺爱……明明是我麻烦了林先生很多……”麻衣有些气愤地回答——她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在如此恶意地揣测她的家庭。
当然，在外人看来自家的事情或许确实有些复杂。
“在那鲁回来之前，林先生一直像父亲一样帮我照顾着孩子们。没有他在的话，我也许就没有办法让孩子们健康地成长了……”
说到“像父亲一样”的时候，麻衣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和麻衣做过任何出格的事，但是林还是双胞胎的父亲，双胞胎也这样爱戴着他，和爱戴着那鲁一样。
果然……自家的事情相当复杂。麻衣苦笑着想。
女人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呐，在此之前，你们一直都相信博士还会回去日本吗？五年间一直都相信？”
麻衣点了点头：“林先生应该一直都相信的，也一直都说要为那鲁的回归准备一件比较好的房子。不过……有段时间，我是不相信的。”说着，麻衣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绿化：“我一度放弃了，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沉浸在自己的理想当中……”
“理想？”
“嗯，那鲁能够安心地将研究做成功的理想。”麻衣微笑着说。
视线的前端是并排直立的树木。不过，这份景色并没有能够进入麻衣的视野，她的目光定在更远的地方。
女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难道不是博士的理想吗？而她说……这是自己的理想？
“……研究成功，是博士的理想吧？”
“唔，是我的，我希望他能好好工作，一心一意地做他的事情，所以放弃了。”
“但是你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即便觉得他不会回来了？即便你可能不得不一个人抚养孩子？你不会觉得不安吗？”女人连珠炮也似的吐出了一连串的质问，英语听力并不好的麻衣不得不打断她：“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说得慢一点？”
女人这才想起身旁的女孩是个日本人，于是再度放慢了语速：“为什么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女人从正面直视麻衣的眼睛，而麻衣却难以忍受那样的视线，下意识地别开了头。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是他的孩子啊。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她们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女人本能地垂下视线，望向自己的腹部：“不会害怕吗？”
“害怕啊。无论是生下她们、还是抚养她们的时候都害怕，但是幸好有林先生和大家在……孩子们其实也在支撑着我。”
“……不寂寞吗？”
这一回，女人也移开了视线。不过望着别处的麻衣并没有发现。
“……寂寞的。明明有那么多人陪着我，可是……没有他在，就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满足。”
女人悄悄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可惜麻衣并没有听到。
这回轮到麻衣提问了。
“你是这里的研究员？”
女人微微摇了摇头：“不，我丈夫才是研究员。而且，今天也是最后一天了。”
“哎？”
“他要转入美国的大学了，我今天就是过来帮他搬东西的。没想到刚好在这里遇到了你。”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笑起来。
“即便那边也有熟人，还是会感到寂寞啊……”麻衣俯首道。
对于麻衣的话，女人一时仿佛有话想说，却在张开嘴之后犹豫了。片刻沉默过后，她说出口的是与之前完全无关的话：“我现在……肚子也有一个孩子。”说着单手抚上了自己的腹部。
麻衣望了望她的腹部——也许是怀孕不久的缘故，她的腹部并没有隆起。
“目前三个月。”女人解释道。
“祝贺你！不是很好的事情嘛。”麻衣奉上自己由衷的祝福。
女人望着麻衣的笑脸苦笑起来——那样太阳一般的笑容实在太过耀眼。
“呐，你愿不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虽然可能会很无聊。”
“嗯，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女人微笑着道了声谢，然后轻轻吸了一口气，注视着麻衣的眼睛——她想，这些话，她不会再讲给麻衣以外的人听了：
“我从小过的就是与给与求的生活，所以一直都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家人爱着的吧。但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直到有了这个孩子，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怀了这个孩子以后，我才明白父母究竟应该给予些什么——不是物质上的东西，而是精神的守护。所以我第一次感觉到……尽管什么都有了，但是自己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爱……”女人缓慢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如此说道。
“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怎么能这么说……”
“唔，可是事实确实如此。我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反而一直把欲望的满足当□□情了……而我的误解伤害了很多人。”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移开了一直盯着麻衣的视线，微微张了张口。
“……我……”
“麻衣！”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麻衣回过头，便看见一个全身被包裹在黑色西装里的话题人物正站在食堂的门口。
“那鲁！”
那鲁径直朝着麻衣所在的位置大步走了过来，一丝一毫的视线也没有分给她身旁的女人。麻衣站起身，并转过身来面对他，于是听到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日语说：“没想到你在这里，找了很久。”
“抱歉。怎么了？”麻衣问道。
“……双胞胎好像迷路了。”那鲁苦笑着叹气。
“哎？！那不是很糟糕！”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先让沃克去找了，对她说拼了命也要找到。”他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你又欺负丽滋……”麻衣摆出一副妻子教训丈夫的口气。
“这是她的工作吧？”那鲁面不改色，“而且，把双胞胎搞丢的本来就是她。”
“你……能跟着你这么久，丽滋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人手不足，是她自己要帮忙的。”
他们的沟通是如此的自然，根本不像是几个月前刚刚结婚的模样，而仿佛已经携手共度了多年的时光。女人这么想着，微微摇了摇头——不，不对，他们更像是无心地走入了彼此的世界，然后自然而然地留在了一起，自然而然地变得幸福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们要先走了。”麻衣抱歉地对她鞠了一躬。
女人摇了摇头：“不用在意。”
麻衣面无表情的丈夫朝女人的方向瞄了一眼，让女人一瞬间紧张了起来。她小心地开口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随后，没有等他开口，便继续追问：“……你现在……依然恨我吗？”
听到她的问题，那鲁紧紧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一副非常沉稳却也非常冷淡的表情。
“……很抱歉，但是我们好像不认识。”
啊……意料之中的反应呢。他果然已经将自己从记忆中删除了，他果然……恨过她。
女人低垂下视线，苦笑了起来。
那鲁托着下颚思考了片刻，随后再度开口问道：“……你是哪个研究室的人吗？”
女人猛地抬起头，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盯住他——可惜，从表情看不出他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忘记了她。女人努力控制着自己，按捺下心底涌动的情绪。
又来了……那鲁叹了口气，望着女人放弃般的垂下了肩膀。
听说了一点他的事便擅自来搭话的人很多，而这些人往往会被他直白的“不认识”刺激，因而又擅自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他原以为在他结婚以后，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再发生了才对。
那鲁这样想着，准备开口像过去一样说明，却发现女人抚着自己的腹部，模样有些奇怪。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肩膀摇晃得越来越明显，清晰的笑声从她的口中传了出来，无论是那鲁还是麻衣，都吃惊地望着她。
“哈哈哈哈……啊，对不起啊，原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原来如此啊……”女人用力挥舞着另一只手，大声道歉，然后不断地重复起“第一次见面”来。
再然后，女人猛地止住了笑声，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盯住麻衣：“对不起，打扰你的丈夫。”
不知为何，麻衣不敢直视女人的眼睛，于是下意识地垂下了视线。
几秒钟后，她重新抬起头——女人正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
女人来到一间研究室的门口敲了敲门，得到“请进”的回答后走了进去。
一名男子正站在屋内的唯一一扇窗户前，意味深长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都收拾好了？”
这名男子……她的丈夫今天就要离开这间研究所了。他得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研究所的邀请，就要移籍到美国去了。
“你来了啊……”
“嗯，觉得你可能需要帮忙。”
“就算你想，我也不能让你帮忙啊……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不是吗？”男人说着，指了指放在房间中央的两个纸箱，大部分的行李都已经提前送往美国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用处不大的小物件，而且也都已经整理好了。
“……我应该早点过来的。”
“我不是说了不能让你帮忙嘛。”
“我没有关系的。”
女人来到丈夫的身边，与他比肩眺望窗外的景致——她来到这个地方，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在这最后一次造访中，她却见到了他，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女人挽住丈夫的手臂，对方侧过头来，对妻子展露出一个微笑。
“……我刚才，见到戴维斯博士了哦。”
“……你们说了什么吗？”男人有些困惑地问道。
女人摇了摇头：“他不记得我了……唔，也不对，他应该是真的不了解我的事情。毕竟真的说起来，他一次都没有好好看过我的脸。”女人嘻嘻地笑了起来。
丈夫抽出自己的手臂，搂住了妻子的肩膀，妻子则闭上了眼睛，安静地感受对方的体温。
他不记得她。
某种意义上，这个事实让她感到松了一口气。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让他忘记那被束缚的五年，重新变回原本的幸福的样子。
也许这样能够减轻一些她的罪孽……她在心里祈祷。
“走吧。”
丈夫离开窗边，从地上抱起了余下的行李。在纸箱被搬动的时候，一个纸袋从上面掉了下来，妻子于是拾起了那个纸袋——黄色的包装纸上画着一只大鸟，袋子里则装着一个纸盒。
“这是什么？”
“……博士的助理送来的饯别礼物。”
“助理……”女人抬起头，对着天花板回忆那位助理的名字，“那个……是沃克小姐？”
“是个日本男性，叫安原。”男人一边说，一边抱着纸箱先走了出去。
女人在呆在了原地。
“放心吧，我们会幸福的。以前都被传过婚外恋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片刻后，身后传来丈夫略带调侃的声音。虽然没有回头，因而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女人觉得，此时他多少也是害羞的。
妻子苦笑着说：“不要这么说……他是我们的丘比特也说不定。”
丈夫笑了：“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我更感谢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忏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