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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   一部驷架栈车从那端的驶过,红木的竖梁上雕龙凤,披丝缎,漆金镶银,华贵夺目,灿丽非凡。
      役车的只有一个人——苏麻,贴着车旁而立,半秃的头照在夕阳下倒是半个月,怎么看都和马车不相称地紧。
      前面四匹健马开路,两人腰佩长剑,二人手执长戟而后有三骑殿随,都是腰佩弓、手执大刀的壮汉。这些人,穿着银盔甲,远远地便知道是彭王府禁卫,其中,就有一个纪桐璨举荐的高手,只不过,他没有佩弓,腰里别着一把锈旧的刀,和身上亮灿灿的甲也不相称地紧。咋看之下就属两个人突兀扎眼。
      马车里坐的人自然是不用再问。这个人,刚从宫里出来,只是奇怪这车不往北边儿的大宅去,偏往东南。那边什么也不是。
      除了比天更阴寒的崇政院。
      上梁城中一直有这样的笑谓流传在茶肆酒寮:“彭靖哲是杀不死的,除非是他哪天自己想着寻死。否则谁也杀不了。”
      “谁也杀不了”这句后面又跟着那句,“那个谁,不包括大魔头。”
      只是可惜,魔头不知为何从不下山。说是因为长得奇丑到天地难容的地步才终日自困于紫阳山顶。所以人们通常就忘了这后面半句。
      先不管杀得了杀不了,总也是有人要杀彭靖哲的。
      而此时,车队正要过璠湖桥,便远远地看见那凝立于桥边的紫衣人。湖上,从未解冻冰块里吹出的冷冽之气似要穿透那股虚无飘渺的气。
      那人也看上去正是缥缈地不深刻真实。站在那里,倒似成了一抹虚幻的风景。
      自然是会有人驻足观望这难得的冶丽,马车就此停了下来。就在这时,车里的人问:
      “什么事?”
      苏麻随即便答:“桥上有人。”说得像桥上是个普通人那样简单。
      车子里的人想也不想,马上说“继续前行。”
      这就是命令。
      不准停留,即便前面站的不是个普通人。
      咕噜咕噜,车轱辘重新转了起来,车栈慢慢地上了桥,越离越近。一阵风起,吹开了侧帘,让彭靖哲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和那双久违的眼睛。只不过,现在,脸还在头上,头还上项上,项还在身体上,那双眼还在。
      彭靖哲闭上眼睛,强忍住心口一阵郁闷之气,翻江倒海般袭上心头,到嘴边成了一阵呛咳。
      他咳着,咳出血来。
      嘴里回忆起那杯茶的味道,甜中带苦。和现在嘴里的味道一样。彭靖莩给他看了那封信,并亲倒了那杯茶。
      她说,“荛儿的生死,就看你了。”
      又是一阵咳意,他强自压着,却逃不过苏麻的耳朵。可现在他无暇顾及主子,他只是盯着越来越近的人。
      苏麻本应该沉住气,到最后一刻。
      可当他听见彭靖哲的咳嗽声后就再也沉不住气。于是浑身乍开了百道银线,直向那身着紫衣的缥缈飞去。千百道银光掠去,这股冲杀过来的气势无人能挡。
      同时间,车队前的两剑两戟也夹击而来,迅速接近那紫气。而车后的三人,三把刀凝神戒备着五步远的另一个路人。而那路人一动不动地瞅着那把破锈的刀。
      丫乌的刀。
      如果说,彭靖哲坐的车栈是一个中心点的话,那么苏麻和前四个侍卫包围住刺客,后面的三个也正陷入一触即发的战局。左右是冰冷寒刺的璠湖。彭靖哲在中间,形成了一个死局。
      而这时,有人试图打破这死局,马嘶放蹄时,有刀光一闪。那光也是极快,掠气一阵“铁锈”的味道劈开空气。
      若是萧涅也不敢小谑这丫乌的刀。
      他知道这一刀非比寻常,虽然手上有折扇,但下一秒就可能是把破扇。即使是金刚做的扇轱辘也不是能砸得下来的,他暗叫一声苦,退也是不成了,只有接刀。以他的扇子和不准备留下的衣袖。萧涅痛恨极了丫乌,因为他拼命。可自己却不能拼。所以当衣袖缠上刀韧的时候,就接下了所有麻烦。因为跟着就得应付另外两把擦得澄亮的刀。
      对这两把刀,自然是不用客气。萧涅用衣袖缠住丫乌的刀,掠身飞过直取车栈后的两人,速度之快,使之在空气里摩擦出热力使对方在刹那间激出热汗。
      如果说这两个汗子出的是热汗,那苏麻无疑早已冷汗淋漓。只在无数银光乍现时,苏麻大喝一声全身掠起,十指爆长入勾。他在最不合适动手的时候动手,理由只有一个。因为血气。他闻见车栈里彭靖哲咳出的血气。只要有这个理由,再鲁莽也已是要得,合理的。这也是他的“罩门”。苏麻在不该出手的时候抢功,反而让青薇天察觉轿中之人有异。
      这些常常发生的事情,可惜就是在情急之是出错。过分的爱是害,就像过分的维护会宠坏一样。所以青薇天长空掠出锐风,右手一扬将惊飞的银光半数纳入袖中,袖口的丝绢包着手,转眼间那原先一闪而匿的银光暴张——
      苏麻的银针轻而细,此刻在青薇天的手下却发着划耳破空的尖啸直捣而返,苏麻以及余四骑抢功后猝然受袭,在快也不及。谁都来不及应变,而此时青薇天早已掠起飞身扑向车栈,左手手掀帘,右手飞劈。
      突然。
      撕裂的响声尤起。紫影又如惊鸿般身往后急退
      他一直想会会车栈离的人,没料到第一次居然是最后一次。也没料到那一击的结局会是这样。青薇天只闷地哼了一声,问道:“西域红雪在哪里?”他只是朝车栈里望去,竹帘早已断裂成简落在车轴旁,也是第一次,他看见彭靖哲的模样。
      迟早会遇上这个人,也迟早都会跟他一较高下,又是个没料到——
      没料到他——
      忽然,青薇天的双眼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色。
      奇怪的神色。一向清冷如冰焰的眼神忽然转为一种英雄痛惜的眼色,而这种眼色,又是在看彭靖哲时才会孕生的。
      也许天下间,也只有他能让青薇天有这异乎寻常的眸色。
      彭靖哲不答反问,“西域红雪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件再也普通不过的摆件,于你并无用处….”忽然呛咳起来,咳一声,一口血,好不容易才能说话:“如果你真的要,可以去问莩王妃——”
      青薇天看了他最后一眼,回转过身,似是不忍去看。谁都不愿意让人看到他垂死的样子。可他还是问道,“是她下的毒?”这也是青薇天相信彭靖哲说的话的原因。
      西域红雪,避毒保身。而彭靖哲此刻早已命不保。
      彭靖哲苦笑,鲜血一直自嘴角倘落,“你一向不做没有把握做的事。”
      青薇天看着远处的青山,颔首。“算是机会难逢,我会替你感谢莩妃。”
      彭靖哲轻扯着嘴角,扬起惋惜的痛,硬生生吞下涌上来的鲜血,“这倒是不必。”阴寒的脸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倒是让我怀疑你来上梁的目的是为了廖舞还是那块石头。”
      青薇天迄此际还不曾回头。若是他回头,一定会觉得奇怪彭靖哲怎会有这样子的表情。这种神情跟一向阴冷、森寒、傲慢、残酷、无情的他完全不调和。
      只有一个多情善妒的年轻男子,或许会偶尔出现这种表情。彭靖哲不多情,甚至是冷情的;更不擅妒,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妒嫉。他拥有的太多,甚至有人会怀疑他一生下来就没有那感情。
      也许青薇天也在语音中听出了些什么吧,始终也不回头。
      彭靖哲脸上的那种神情一闪而逝,笑一声,喘一口气,又笑一声,“怎么不问我她在哪里?”
      “我自会去找。”
      “要是找不到呢?”
      青薇天没有回答。
      他看也不看彭靖哲一眼,不是没有将一个既死的人放在眼里,而是升起一股寒意。
      那寒意告诉他——
      彭靖哲即便是死了,也已经将后事处理地妥妥当当,干干净净,清清楚楚。
      一时之间,他连半句话,一个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找不到廖舞?那又会是怎么一个情景?
      从青薇天这一刹那的表情,即便是在背后,彭靖哲都可以想象得到。愉悦地勾起嘴角,缓缓闭上眼睛。
      也同时在那一刹那,苏麻已看见彭靖哲身上的伤。而他正在救自己的伤。其余四骑尽亡,没有人在中了苏麻的毒芒而活下的人。
      悲痛,惊慌没有在苏麻的眼神中宣泄出来,蹒跚地走向彭靖哲的车栈也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周围的空气全抽了精光。
      彭靖哲仰天而倒。苏麻一把扶住,随即又撒了一把毒芒,手一扬,霍的一声,银光乍现,飞向青薇天,他知道现下要做的事只有带走彭靖哲。即便是一具没有气息的躯壳。苏麻向车后掠去,那里还有丫乌的刀。
      而那刀如今正砍在萧涅的扇子上。在萧涅还在扼腕痛惜自己的扇子时丫乌冲前,挡住了追势,而苏麻早已抱着彭靖哲逸远。
      青薇天没有要追的意思,回身看了丫乌一眼,只是凝立在桥上。
      他决意要先去探彭靖莩。
      看着湖面上的冰,好像已经化身成湖下比冰还冷的寒寂。

      * * * *

      苏麻将彭靖哲带回了王府,如果这里算是家的话。
      一住香后,彭靖哲与魔教在璠湖桥上的一役传遍了全城。
      只是结果呢?
      “结果怎么样?” 彭靖莩偏首,眼角的余光看向前来通报的纪桐璨。
      “王府上下乱成一团,没了主事的人,王妃似乎该回去看一眼。”
      “有没有看见他?”彭靖莩心不安,端着的茶始终没有喝下一口。
      “见着了。已经没了气。”记桐璨低首,藏住了狂乱出笼的戾气。
      轻舒一口气,彭靖莩才始终正眼看记桐璨,“ 还是没有找到那妖女的踪迹?”
      记桐璨摇头。一个大活人能藏去哪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彭靖莩倒是不追究。对她而言,廖舞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时候让那些摇摆不定的大臣们表明一下立场,纪统领这边可有什么建议?”彭靖莩寒着脸 ,雪白的手在夜光下透着狰狞的白,毫无生气。
      那是死气。
      在这天将暗未暗的时候,那双手充满着死气。
      而一边的纪桐璨却还是低着脸。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黑暗才能掩盖住他的嚣诡。明天似乎就是个好日子,所以纪桐璨毫无意外地回答,“的确。该是时候了。”
      如果彭靖莩仔细地听,用心地听,不难听出这句话里的死气和她的手一样白地狰狞。可彭靖莩终究是在彭靖哲僻荫下才逐步走到今日。她只是一条禁养在湖里的鱼,而彭靖哲是水。
      可是彭靖莩将自己错放了位子。
      “替我安排一下,明天我会去上襄塔拜祭宗主替上梁祈福。”
      “王妃不追查妖女的下落了?”纪桐璨问。
      “彭靖哲要藏一个人,若不是把地翻上三尺,一时半刻也找不到。”
      “我担心——”纪桐璨拉长了话,故意收住了后半句。彭靖莩自然是明白他要说什么,又觉得这个奴才说话懂分寸地很。张弛有道,知进知退。
      “担心魔教来找我要人?”她轻哼一声,“彭靖哲死了,魔教少了一大敌,他们应该感谢我才是,至于那妖女……”她顿了一下,尖锐地声音仿佛从心里喷激出来——“她是最该死的一个。”
      “听王妃的意思,似乎是知道她的下落?”
      “她无多十日可活,司徒大夫的诊断我是相信的。”
      “司徒大夫?”
      “没错。”
      说起司徒,彭靖莩脸上生起一种奇特的表情,那表情就象是被幽禁十年的人忽然看见了窗前一道绿意盎然的风景,就算那绿只是涂抹在白布上的颜色,也会燃起早已死熄的心火。司徒就是那摸在她窗前徘徊的绿色,交印着她心头的红。
      只一眼,一个表情,一个嘴角上扬的弧度,句尾的锉音,纪桐璨就心了意白。女人啊!一样的愚蠢,会为爱死,也会为爱而生。
      尽管死多于生。
      眼角落下嘲讽。纪桐璨忽然想着秋奕璃,不知道两个人的下场谁会比谁更惨?
      答案,纪桐璨还不知道,因为还没有想好。也许活着也是一种痛苦,远比死了的人还煎熬。他深谙此。
      也不甘。
      恐怕还在矛盾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因为才发现,他的一生就为了姓彭的而活着,如果世上没有了姓彭的人,是不是代表着他的一生就以此为终结?
      人总是要有一个支撑点而活下去,没了它,只不过是一堆没了用的烂肉而已。
      所以他该了主意,彭家的人得死,除了彭靖荛。当他第二次见到青薇天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彭靖荛活着登上属于他的位子。
      而这个不是青薇天关心的问题。他来这里,是为了找莩妃,一个出卖自己至亲的女人。
      最后一道阳光隐在山末时,他正好看见了彭靖莩隔在窗案上的手。如果是这双手将紫晶镯从廖舞腕上摞下的话,那么他会很想看它们因失血而青紫的样子。
      在窗榭前,他看见了纪桐璨,也看到了这个男人毫不隐藏的鬼气。青薇天很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更加好奇彭靖哲最后下的是怎样一步妙棋。这步棋是不是连他算计在内?
      不管是不是,似乎已经脱离不了。他丝毫无暇顾及是不是身在困局中,对他毫无意义。
      他来找彭靖莩。要问两个问题。
      第一个就是——“西域红雪在你这里?”
      若不是语音最后稍长的音,会让人觉得这根本不是句问,而是结论。
      彭靖莩一怔愣,远远地瞧着十步外的人。他就忽然出现在那里,定看她,象是夜里的游魂。
      彭靖莩甚至可以看到那双眸子,乍看之下,似两团鬼火。心一惊,以为是彭靖哲没有死,踉跄地退了三步。
      甚是狼狈。
      相反,纪桐璨似是早料会有贵客来,反而迎了上去,看了眼莩妃眉梢挂着讪笑。
      “教主怎会以为西域红雪会在王妃处?”纪桐璨问。
      “如果想彭靖哲死,那么就不会给他留生路。人人都知道那是能解毒避邪的奇石。”青薇天缓缓地说,凝眸在莩妃的脸上。
      这当下,彭靖莩才缓过心跳,欲看清楚对方的脸。半晌,无果。才问,“荛儿呢? 他现在哪里?”
      “城外沁心居。”
      “好,我只要荛儿能安全地回来,一块石头根本不成问题。”
      “莩妃能这样想自是最好。”青薇天说完,才撤回目光落在纪桐璨的身上,问了第二句,“彭靖哲什么时候出殡?”
      他这么一问,不只纪桐璨,连彭靖莩也愕愣了好一会儿。这不是他们两个想到的青薇天会问的问题。结果两人似又被点醒般,想通了他为何会有此问。
      若是普通的人话,还活在世间的时候恐怕不会去想死后的事;江湖草莽更不敢奢望。别说是入土了,被鹰鸠啄了去,尸骨入了畜生的肚腹也不晓得。可这些终究是百姓,或是刀尖上添血的人。
      他们都不是彭靖哲。
      彭靖哲也不是普通人。
      所以他的地下宫殿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建成。若不是青薇天,谁也想不到那会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就算想到了,谁也不知道入口在那里。
      就算知道入口的人,有谁敢进去?
      那是死路。只有死人才能走的路,或许还有一个活人能走——彭靖哲自己。
      可惜,他也死了。
      彭靖莩恍然大悟。
      纪桐璨也抽一口冷气。
      青薇天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冷极艳极也凄美极,寒冬的冰凌花也无此欲融成水之前最后的凄艳。
      “没有人知道那入口,十五年前修墓的工匠全都已亡。” 彭靖莩幽声缓缓道。换言之,廖舞死定了,就如同彭靖哲生前早就安排好的一样。他死,她同死。
      这话里有语病。彭靖莩说了才发现,又补充了一句,“彭家祠堂香案前的供奉的神匣里摆着你想要的东西。只不过,那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同样是死。
      青薇天微微颔首。临走前还望了彭靖莩一眼。
      如果这是彭靖哲为他布下的路,那么彭靖莩呢?属于她的又是怎么一条死路?
      还有纪桐璨,等着他的又是什么?
      青薇天仰头,看见北边耀出的第一颗星。
      四周仿佛没了声音。
      当青薇天的身影消失在暗黑中后,纪桐璨背脊里升起一股凉意。隐隐觉得无形中有一张网当头落下,网上长满了铓刺。
      让人体无完肤地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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