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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恨晚·丝竭(一) ...

  •   【序】
      行刑的那日,晴空万里。我不禁会想,从前这样的好天气里,我该是在做些什么。能做什么?幼年时的烹油着锦、少年时的颠沛流离,或者这几个月日复一日的重复……可不管怎样,终归不是坐在这里,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囚牢里,呆呆地看着铁窗之外大雁排云直上,飞来,又飞去。

      【壹】
      穆玖宜坐在国都镜湖一隅,耳边飘来孩童玩耍时的笑声。斜阳映在镜湖水面上就像烫了一层鎏金似的,仿佛烧得脸颊要滴出血来。

      “朱唇粉面眼波飞,绝色妖姬欲问谁?唯见茜纱屏障里,国都王府宁王妃。”孩子们唱着歌谣跑远了,穆玖宜稍稍蹙眉,侧过头看了一眼,呆怔半晌,面上轻蔑地歪了歪嘴角,心底却默默地叹了口气。斜阳越发西沉,正主兀自坐着不动,身边的丫鬟却沉不住气,愤愤地对穆玖宜说:“王妃娘娘,那几个孩童真是无礼,岂能随意议论您呢?总该好好惩治他们才对!”

      “阿若,你要仔细。”穆玖宜轻轻一瞥,语气却严肃。吓得丫鬟阿若赶快噤声,行礼道:“王妃娘娘恕罪,奴婢知错。”静默少顷,穆玖宜并没有理她,而是径直走到湖边堤坝旁,揽起广袖装作划水取乐,实则悄悄将袖中的纸条塞在堤坝砖缝里。丫鬟不解何处有错,带着疑惑看向穆玖宜的背影,却听她缓缓开口:“孩子。孩子能懂什么。只会唱罢了。”她广袖一挥,振得水面波纹悠悠远去,“平仄不错,韵脚皆压。好笑的,是那些作出歌谣的人。”

      斜阳隐去,深蓝渐渐染过天空,同浅蓝混在一起,像是没有分界线一般。穆玖宜远望着湖对岸炊烟一家一家升起来、灯火一家一家亮起来,却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她是谁。

      她是那被称为绝色妖姬的宁王妃,可她又不只是宁王妃。

      穆氏一族,自前朝战乱后迁至两处,依地名被分为华门穆氏与唐川穆氏。华门穆氏在朝堂上一步一步打牢根基,最后官拜宰相,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女眷充入掖庭。而唐川穆氏却未曾有如此时机与计策,只能在六品之下做做芝麻小官,不过好歹也是在官场里有一定地位了。

      不曾想时过境迁,好景不长。华门穆氏成为各个世家大族的眼中钉,一步做错,终是一日败落,被皇上下令抄家。那天,穆相听到风声,急忙叫暗卫送子辈出城,可是已经来不及。羽林军守在国都城门口,将华门穆氏族人一网打尽。皇帝下旨,穆相及其子辈皆斩首示众,妻妾卖为仆,小姐充为洒扫宫女。

      穆玖宜是在那时候见到皇帝的。北风呼啸,大殿上被烛光笼着,暖意沁在皮肤表面,却不曾润到心里。她被嬷嬷从浣衣局带到这里跪了许久,直到看见一片明黄色衣摆端正移到面前,冰冷的手指慢慢抬起她的下颌,她心下一惊,不敢正视那充满怀疑与算计的双眼。

      “名何?”

      “罪女华门穆氏玖宜。”

      “年方几何?”

      “十七。”

      “家中同辈几人?”

      “上有一兄一姊。”

      “好,极好。”皇帝稳稳走了几步坐在龙椅上,拊掌笑道,“朕一直听闻华门穆氏的二小姐是个绝色女子,今日一见果真传闻不假。穆玖宜,长久如宜……是个好名字,只是不知你担不担得起这名字——还请穆大人上来。”

      话音刚落,殿门缓缓打开,北风霎时间袭上大殿,也袭过穆玖宜的身体。穆玖宜不由自主颤抖着,听见一个人匆乱的足音。是父亲吗?产生这念头的同时,她便当即立断否认掉了。父亲已经于三日之前斩首,又岂会在这里。

      “微臣六品承议郎穆捌荣参见圣上。”穆大人忙不迭地跪下。穆玖宜听着他的名讳,心下已然明白此人是唐川穆氏后裔,并且名字从捌,算同她的父亲一辈。皇帝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指着穆玖宜问道:“据说穆大人几年前不慎丢失一女,朕不忍穆爱卿太过悲伤,亦在暗中寻找。终是苍天不负苦心人,不知这穆氏玖宜是不是爱卿所失之女?”

      穆大人见状,不明所以,自家本与弄瓦无缘,三个儿子已经是上天之德,又何尝有丢了一个女儿之说?他细细揣度皇上的话语,回头打量了穆玖宜一会儿……倾城绝色……名字从玖……难道是华门穆氏的二小姐……可是华门穆氏不是已经……想到这里,他轻轻一颤,将质疑之话吞了下去,又匆忙拜倒:“皇上圣明!微臣本以为无法再与小女相见,没想皇上宅心仁厚,实在是穆氏的福气,是天下的福气啊!”

      皇帝虚扶了穆大人一把:“穆大人快快请起,朕看你们父女重逢,心里也欢喜得紧。朕想着穆小姐近年受了不少苦,总得好好弥补才是。方才问过穆小姐年方十七,不如朕做主为她找个夫家,朕的皇弟宁王正值弱冠,想来是个好人选。”

      “这……这实在……”穆大人脑中闪过一些不对的念头,方想推辞,皇帝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威严道:“穆大人不会有异议吧?”

      穆大人一愣,之后拜了三拜,大大称是:“并没有,这是小女的福气啊!”穆玖宜听到他将话锋一转,不禁暗暗哂笑,把话说到这份上,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宁王比皇帝小五岁,正是大好韶华,自己一个罪臣之女被特地从浣衣局带到这里,又转眼变成其它人的女儿,还不是皇帝生了美人计的心思。百转千念之间,皇帝已命穆大人退下,盯着穆玖宜暗自颦眉的脸面温和地笑了笑,笑意却未曾达到眼底:“穆小姐聪慧,应该已经知道朕所指何在。”

      “不知罪女应当如何做。”穆玖宜知道他的目的,反而不卑不亢起来。

      “还用自称罪女吗?你现在是唐川穆氏的女儿。”皇帝负手面对穆玖宜,“朕登基不过数年,朝中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宁王不可小觑。是以,朕要你每旬初起去国都镜湖边右数第二棵柳树前的堤坝下,将写着宁王此周所有不寻常情况的纸条塞到堤坝临水一面的砖缝里,晚些时候朕会派公公去取——”皇帝停了停,嘴角轻轻挑起:“旨在,找到他的错处。”

      穆玖宜了然一笑:“听及此,臣女若推辞,便是唐川穆氏一家之过了罢。”

      “朕果然没有看错,你很聪明。”皇帝冷笑着告诫,“但,你可不要自作聪明啊。”

      穆玖宜又是一笑:“叩谢圣上,臣女……记住了。”

      【贰】
      天色已晚,路上行人皆作鸟兽散。穆玖宜搓了搓手,正准备起身回府,身后却突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王妃好兴致,晚膳都顾不得吃,只管在这里看风景。”穆玖宜听罢,心下了然,回转过身来,抬起眼前人打着的灯笼,笑靥如花:“王爷也是好兴致,王府都顾不得回,只管忙公事。”杏眼凝视着他眼底的一片淤青,她装作不忍,蹙眉道,“王爷不该如此劳累……”

      “多谢王妃美意。”宁王打断穆玖宜的话,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且一并客气道,“王妃上车罢。”穆玖宜见他如此,愣了半晌,抿了抿唇,却又恭敬道:“王爷先请。”不待宁王再发话,她挪了几步,与他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像是赌气一般。

      宁王见状也不好再让,登上马车后,漫不经心地拉下自己身上的斗篷,随手扔开,悠然倚在马车最里面摆放的榻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问道:“王妃今日在湖边见到什么奇人轶事,倒是说着让本王听听。”穆玖宜听罢却不答,径自拿起斗篷,理了理放在榻边,再命马车启程,这才摇头笑道:“并没有什么,左不过是寻常事情罢了。”

      话音刚落,宁王忽得警戒起来,睁开眼睛翻身下榻,一把将穆玖宜扯至自己身后。霎时有支箭羽穿过车帘破风袭来,他单手卷起身旁的斗篷把力道化开,再反手将箭羽折断,盯着箭头上的花纹冷冷笑道:“这花纹眼熟,倒叫本王想起一位故人。”马车缓缓停住,几个暗卫闪进车厢,纷纷抱拳跪下:“王爷恕罪,属下救驾来迟。”

      “各自领十大板,退下。”宁王威严地摆了摆手。暗卫面面厮觑,听到命令后一眨眼又不见了。

      不过一念一瞬的事情,穆玖宜早已呆住,却听到马车外有人冷笑:“呵,为师还以为你是温香软玉在怀,手脚都不灵活了。”车帘被一阵风掀起,老者悠悠走入,淡然道,“看来为师教你的功夫你不曾忘,本来见你过得悠闲,还想伤了你做个教训。”

      “师父说笑了,徒儿发现师父只用出三分力气,还暗自揣度是师父年老力衰,该找些人参补补。”宁王皮笑肉不笑,将断箭回抛过去,与车厢底板相碰发出刺耳的响声。

      老者叹了口气:“徒儿长大了,都敢和师父顶嘴了呦,只是——”他盯着宁王的另一只手道,“见了师父不行礼,像是一个王爷该做的事情吗?”宁王顺着老者的目光看去,惊讶地挑起眉毛,速速把手放开,尴尬地行了个礼:“师父说笑了,王妃并不懂武。”

      马车厢里长时间地静默。穆玖宜望着自己手上交缠的几道红痕,咬咬下唇,故作镇定地从宁王身后走出来道:“让您见笑。”老者听罢,负手冷笑:“老朽可不敢笑宁王妃。”他从怀中抛出一幅卷轴到宁王脚下,十分严肃,“为师只为你做到这了。劝你好自为之,不要把砒霜当蜜糖。”他深深剜了穆玖宜一眼,绝尘离去。

      “多谢师父,徒弟明白。”宁王恭敬地向远处拜了三拜,起身收起那幅卷轴,命令马车启程,然后又以手支颐倚在榻上,闭目疲惫道:“你坐下吧。”

      穆玖宜正疑心那卷轴是否有些蹊跷,心里存上一笔,听到宁王说话,愣了片刻,见他复又睁开眼睛盯着自己,眼中像潭水一般深不见底,不由得避开他的目光,讪讪笑道:“王爷是说妾身?”

      宁王暗自叹息,一转眼方才的严厉又消散殆尽,他懒懒地叉开五指在穆玖宜眼前虚晃了晃:“这马车上还有其它人吗?”顿了顿又道,“师父一直是这样的脾气,王妃莫要放在心上。”

      穆玖宜并不适应宁王这般安慰口气,只好故作平静地颔首,再故作平静地坐在方凳上,惹得头上步摇零零碎碎撒下几声。她低头沉思半晌,还是没有将想问的事情问出来,再抬头时,马车已然到了府邸之前。

      是夜,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丫鬟阿若将一切打点好,吹熄了蜡烛,退出穆玖宜的房间,却被门外的黑影吓了一跳。不及她叫出声,宁王从黑暗处走出来制止了她的行为,脸上带着半分严肃和半分赧然低声命令道:“安静,你可以下去了。”

      丫鬟阿若捂住自己的嘴,点了点头,悄悄退去。夜色正浓,宁王紧紧咬住下唇,思索片刻,终是轻轻推开门,房内一片静谧。借着月光,他看见穆玖宜蜷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再靠近一点,握成拳头的手似乎要展开向前,踌躇片刻,却再没有之后的动作。他凝视着眼前的人儿,苦苦一笑。

      其实今天他在听到箭音的时候,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在庆幸是师父而不是别的人,他在庆幸他足够护她周全,他甚至想要冲动一次,撕去所有冷酷的伪装……

      可是他却不能如此。

      皇帝赐婚的圣旨一朝发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背后定有蹊跷,更何况是他自己。他以为他可以在那位王妃面前不露一丝破绽,相敬如宾。可是没想到,他的王妃……

      他轻轻一笑,以指衔住她的几绺头发,催动内力不着痕迹地断去一半,又扯下自己的几根发丝,挽在一起,藏在随身携带的锦囊里。之后,他悄悄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玖宜……”他倚在门外,低声呢喃。他想在她面前唤一次她的名字,而不是冰冷的“王妃”二字。

      可是他却,不能如此……

      穆玖宜啊。

      不管你是华门穆氏的二小姐,还是唐川穆氏的女儿。

      世间只有一个穆玖宜。

      宁王的王妃穆玖宜。

      我的玖宜。

      可是……玖宜啊。

      等到黑暗褪去,我是不是又要变成那个冷淡的模样。

      那个,连我自己都唾弃自己的模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恨晚·丝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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