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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世间虽只有一种,然人却有百样。

      有人自运筹帷幄俯瞰众生,胸腹中陈兵十万,一人如千军万马,襟抱之中便是天下。这种人傲,却又慈悲,心怀天下的人,哪有不慈悲的?

      有人只顾自己独经行处,欲人生则生,欲人死即死,有万人敌之勇武,独一人之冀愿。这种人傲,却铁石心肠,他即是天下,其他人或生或死,又有何干?

      丁修是从不多想的,但他躺在这冰冷的瓦片上,没有人让他逗趣,没有肉吃,没有酒喝,他连动都不想动一下,那便只能想了。

      若你曾有幸见过北方的雪夜,该知道那是多么安静。天地间一片素白,落下的雪像是把这人间里最后一丝烟火之色也掩住了,悄无声息地冰冻住所有声音,死寂如同漫天洒落的是燃烧殆尽的余灰。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若没有温香软玉的美人在怀,没有饮至酣处恸而抚掌的至交在侧,没有秉烛夜读不由击节慨叹的书卷在手,那是最容易伤心的。

      伤心人都有各自的痛处,每逢夜半揭痂,也最容易想起往事。丁修脸上一片湿冷,即使他已经冻得要命,那些落下的雪花还是一一化去,留下淋漓的水迹。

      他想起靳一川曾经还是很听话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也是一把好手,然后渐渐想开去,想到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他喜极山下阿婆的烧饼,便强剥了美人的华服锦被,窝窝囊囊油油腻腻地背了满满两个包袱的烧饼,酒葫芦在眼前一晃一晃,靳一川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伸手扶一扶那滚烫的包袱,被漏出来的油烫了手……

      丁修像是把一生用来‘想’的时间都堆在了这一夜,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把那些过去的事记得那么清晰。

      天色渐白,丁修倦了一样终于闭上了眼——他曾四天三夜不眠不休追杀某江湖名宿,那一场恶战后仍纵马三十里赶去酒肆豪饮斗酒十千的新丰酒——他竟就这样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傍晚,这是丁修第一回误了练刀的时辰。自从摸到刀以来,寒来暑往自不必提,被破开肚腹肠子差点流出来的时候,肩背中箭痛入骨髓的时候,深冬里藏身冻结的河流底部逃出来发烧烧得眼晕的时候,他也在第二天按时练刀,即便效果再不尽如人意。

      他坐了起来,身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他好像终于像个人了。会伤心,会痛恨,会回忆,会偷懒……丁修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响了,他突然笑了,脸被冻僵使得这个笑古怪而难看。

      靳一川和张先生的尸首已经被沈炼收了,白鹭医馆空无一人,积雪盖住了昨夜的血,又是一片纯洁的白,那树花还是开着,被冻得有些瑟缩,但沾着雪色,反倒更好看了些。

      丁修阔步踹开房门,给自己烧了一大盆水,暖暖地洗了个澡,然后穿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裳,蹲在厨房里点火热张嫣做的菜。

      这本该是昨夜的晚饭,放到现在味也散了,色也黯了,丁修是不在意的,只要能吃,生的马肉他也吃得,更何况是冷饭、剩饭。但他今天想稍微娇惯一下自己,也热热地吃上一顿。

      他从不肯承认自己寂寞,但吃着这口热饭,忽然噎得他咽不下去又不忍心吐出来。

      从今往后这世上,当他劫了许多的银两,再没有人去看;他有了许多的念头,在没有人能去逗弄;再去闹市里、逢了节会,烟火人间里处处温情处处喧闹,熙熙攘攘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往常不懂得寂寞,一旦懂得了,以前不懂的事情都迎刃而解。

      他一向以为靳一川是钝的,小川子却在那一句话里悟了,只是虽不承情,犹以命抵,留他像是一把在名为人间的火炉里淬炼许久的铁,终于被这一捧刺骨的冰水,泼出了凌人的锋刃来。

      一夜的冷没能冻醒他,一日的觉没能睡醒他,但这一顿饭,反倒噎醒了他。

      丁修活动了活动肩膀和脚踝,捡回刀鞘收了长刀,将空空的酒葫芦挂了回去,刀悬空扛在肩上,手揣在胸前,眯着眼笑了笑,迈开步子踏在厚厚的雪上。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出了院门,那干净和平整就都没了,欢迎他的,又是那个肮脏、混乱、嘈杂,而又熟悉的人世间。

      丁修不知道沈炼心里的那条狗是终于蔫了顺服了,还是被激起了狼性,听说了卢剑星菜市口行刑,便径自将张嫣和周妙彤托付给了班主,让班主直接带去江南。

      沈炼推开门就看见了横刀在膝的丁修,丁修眼里灼灼如火:“那俩女人我送走了,和我一起去杀了赵靖忠,你愿是不愿意?”

      两个月后,关外。

      丁修的消息比沈炼要快得多,一路丢了又追,追了又丢,还是把赵靖忠追出了关。但叛明降金倒是没想到,那金兵二十余骑列开,丁修只最后看了赵靖忠一眼,刀背一拍,纵马奔下了林子去。

      一人,立马,横刀。

      他不知沈炼值不值得信任,满腔的杀意快要撑破胸膛,大喝一声双手持刀——这把刀跟了他多年,总算得到了一次酣畅淋漓的狂战。

      汉人马上终是不敌金人,丁修的刀法再好也被斩下马去,但他刀法又确实太好,即使是金人在马上,也讨不了便宜。

      到后来演变成了一场屠杀,丁修砍杀之下竟一边放声大笑了起来,那些失意和愁苦都一齐远去,仿若不曾那样沉重孤寂地折磨过他,这一场屠杀泄尽了心口里流脓的血,让他再觉不出痛来。

      沈炼到底是赢了,他伤得重,笑得却轻,和丁修并薅小7绱倒莸胤⒊鲶纳欤羲鞯难隙唇ィ飧姹鸬纳毂嚷溲┮钊擞湓玫枚唷

      “南下入关,去苏州。”沈炼应声侧过脸,丁修的表情肃然,让他感觉十分陌生,“进了苏州城,你找一条齐家巷,里面第二家院子,那两个姑娘都在那儿了。”

      “多谢。”他也不由自主地肃然答谢,俨然忘了是丁修用这威胁的他。

      “不必了,如果你没能杀得了赵靖忠,我会连你一起杀了的。”丁修脸上有一道血痕,叠在靳一川砍伤的地方,细细地划下来,沈炼看着他回过头,露出了一个他熟悉的笑容,一夹马腹,洒然而去。

      丁修的影子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一个小小的点。沈炼望着这个点,只觉得像是天地之间那翻云覆雨的手写下这苦痛的天下时,不小心滴下的一个从不听命的墨点。任世间嵯峨着,崎岖着,畸零着,这个点落在纸上,不肯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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