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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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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苦酒似乎在丁修的胃里发酵成了陈年的醋,这酸楚败坏了他一向的好胃口。
这一日天色铁青,沉重而冰冷,不像含着丰沛的水气,倒让人认了这天当真是铁石补成。
白鹭医馆旁这颗槐树怕是有上百年的光景了,枝杈横生,叶片落尽也全无萧索的颓势。它习惯了春生夏长,也习惯了秋天落了一季的叶,凛冬里支楞着嶙峋的骨。
丁修靠在这坚实的树干上,看着靳一川偷偷爬上外墙,表演着羞人的闹剧——太他妈丢人了,他也好意思?丁修都替他脸红。
他啧了一声,手指蜷缩了一下,又想起昨夜那个粗陋的香囊,跟靳一川的没法比,只觉得更加酸楚。
他救过靳一川,不止一回,但从未得到报偿。为官为匪,殊途不能同归,更不能……
靳一川出了院门,那姑娘款款行礼相送。
丁修一手提着刀,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在门刚要关上的时候按住了。
“你要看医生吗……我爹不在,要不……”姑娘是好姑娘,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见了他有些畏缩,却仍本着医者仁心。
“没关系呀,我可以等。”丁修忍了几忍,抬起头,总算挤出了个皮笑肉不笑。
丁修打昏了那姑娘,从她腰上扯下了香囊。
他在医馆门口蹲了一会儿,那个昨夜半死不活的小哥哥换了新衣裳,跑过来的时候气喘吁吁,表情还是那么老气横秋得好笑。
“挺准时,这个给你。”丁修笑了笑,把一锭银子放在他左手上,又把那个香囊放在了他右手,“这个送去前面过两个街口再左转第三家,交给一个靳小爷,就说是丁爷给的。”
丁修看着他又一刻不停地跑着走了,抱着刀站了一会儿。
他救过靳一川,不止一次,却从未得到过报偿,但这会儿想想,确实是没送过香囊。
张嫣醒过来的时候茫然许久,脑后不甚疼痛,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丁修的脸,距离太近,她尖叫一声狼狈向后退去,却因为在床上不好使力而被扯住小腿拉了回去。
“怕什么,我又不打算杀你。”丁修笑了一声,捏住张嫣的下颌,“也不打算上你,别他妈太看得起自己。”
张嫣瞪大了眼,泪水很快在她通红眼眶里聚集起来,她用尽全力挣扎,扔不敌丁修一只手的力道——丁修很快将张嫣撕扯得衣冠不整,他一手拉着张嫣细白的小腿,露出个往常一般玩味的笑:“也不过如此嘛。”
“放手!”张郎中嘶哑颤抖地大喝,随身的药箱肩带滑脱摔在了地上。
丁修斜着眼瞥他,随手捏了一把张嫣的后颈,直接将她捏昏了过去。
“你这孽畜!”他年事已高,但即使是壮年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一生行医救人,从没想过还有要与人以命相搏的一天。但他愤怒、不甘、欲行抗争,这一刻他无从保持理智,无从判断他和那歹人的差距,只能以一个父亲、一个男人的血性,用尽全力挥出一拳!
但也仅仅是一拳。
这虚弱无力而又缓慢的一拳是绝无可能打在丁修身上的。丁修放开张嫣,侧身闪过,好整以暇地拔刀,一刀割喉。
他闪得远,但刀长,刀尖划过的力度也不输常人刀刃,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未能沾污丁修的衣角,也未能烫醒昏迷的张嫣。
丁修收刀入鞘。若是跪下求他,不要哭哭啼啼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放张医生一条生路,但既挥拳相向,便是正经敌手,丁修从不敷衍。他想了想,杀既杀了,不如唬一唬小川子,又把张医生的尸体搬去了院子里,让他坐在树下。
那树丁修不认得,寒冬里竟也开着满树的花,粉粉白白,也有几分趣味。他回了房,坐在张嫣备药时的椅子上,就着那一树花,拿了他的酒葫芦慢慢地喝。
靳一川的脚步声太大,可见那一个香囊让他失了分寸,还未到医馆,丁修就听见了。
苦学多年,都还给师父去了。丁修起身抱了张嫣,觉得自己这师兄当得有些溺爱了,当严苛些才是。
他吹了个口哨,躬身跨过门槛儿,看到靳一川那青白的脸色,笑着把张嫣扔给了他。
丁修看着靳一川抖着手去探张嫣的鼻息,不由叹气,这人竟如此不懂自己。
“我知道江湖上杀医生是大忌讳,可是没办法……”丁修踱着步子,心说,可是没办法,谁让你看上她了,“有人要出钱买你的人头,很舍得出钱。”
他看着那两人依偎越发来气,将酒葫芦放在地上:“反正迟早都要弄死你,刚好这次还有人出钱,我看就不等了吧。”他提了提腰带,还装模作样地叉了叉腰。
靳一川无暇顾及丁修,他抱着张嫣,草草给她掩上了衣裳,心下震动胸口更是发紧,只能极力忍耐着不咳出来。
“你小子眼光不错,这姑娘很润。”丁修摔开刀鞘,满意地看到靳一川眼里终于有了野兽般的凶光。
我眼光也不错。丁修眯眼勾起唇角。
靳一川使的双刀,一手执正一手执反,丁修早已习惯他的花样,咧嘴笑着,一手扛刀,单手便能轻松应付。
靳一川连攻数次,却被长刀一一挡回,举到欲劈下,又被刀柄抵住了腋下,他力气不如丁修,急退数步。
丁修推开他,两手反握,长刀急刺激退,转眼就是几招来回。
靳一川攻不破,守也未必守得住,急怒之下不顾套路,接连迅速出刀,一一砍在了丁修刀上。
丁修却很是欣赏困兽之斗,他格住靳一川的双刀向前一推,两眼瞪圆眉间耸动,笑得欣然:“这么打你会把自己累死的(哒)。”
靳一川猛一下滑,身子向后退,刀却向前,丁修不及躲过,脸上被划了一道。
“我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杀了你!”靳一川唇色发白,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脑子里嗡嗡地震。他咬牙俯身一个前滚双刀皆出,地趟刀,刀刀攻向丁修下盘。
丁修大惊,竟无从强攻,退无可退,长刀在地上一撑,越过靳一川落在了他背后。刀尖上挑,从靳一川腿间穿过,擦着他的大腿一刀抹过。
“刚才这几招师父可没教过我!”丁修举刀,靳一川单膝跪地忍不住咳了起来,咳过却仍起身执刀,含着满口的血只得咽了下去。
这个世上,多的是负人的人,但刀从不负人。
只要你付出了,刀就会回报你。
丁修的刀尤其。他或许不够浪子多情,不够豪富巨奢,不够君子正道,但他的刀却比任何一把刀都要快、准、稳。
但丁修又是随性的人,他任何事都只听从自己的安排,连刀,也是宁愿反手拧一次,也要用刀柄撞向靳一川后背的——即使靳一川对着他的永远只会是刀刃。
雪慢慢地下,落在丁修身上。靳一川咳得满襟淋漓的血,一个喘息,大喝一声双刀齐齐斩下。
丁修一拧刀柄,两步急进,刀背砍在靳一川腹部,刀身又是一震,竟震得靳一川双刀脱手。他只随手一甩,靳一川就像破了的空口袋一样摔在了地上。
丁修跨在靳一川身上,刀尖抵在他胸口:“你病成这样,再玩也没什么意思了,咱们俩的账今天就清了吧。”他在心里遣词,想又清楚又动人地说出来点什么。
然而靳一川眼神已经涣散,唇色惨白,唇角的血却还鲜红,他只喃喃重复:“放过那姑娘……放过那姑娘……”
丁修看着他这幅惨象,无奈又不忿地瞪了瞪眼,却又蹲下身:“那如果师兄告诉你,师兄只是杀了她爸,就没碰过那姑娘,你开心吗?”
他看着靳一川放松的神情,心里也是一冷,起身又将刀尖抵在靳一川胸口上:“不玩了……”他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点点的雪缀在其间,像是天地之间充斥着无数根线,“可真要是杀了你,从今往后这世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靳一川的手轻轻握着冰冷的刀尖,他的脖颈已经软了,向一边倒去。
丁修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自己这句话,忽然屋顶一声响动,丁修皱眉回头,靳一川却猛然回光返照一般用力推开了他:“闪开!”
两声巨响伴着青灰的烟,丁修愣愣看着靳一川倒地,身上两个窟窿冒着血。
他杀过很多人,见过无数具尸体,这时候却恐惧了,怕了,不敢了。
丁修一言不发地跃上墙头,将那两个黑衣人的人头齐齐剁了下来。
师父说得没错,他俯仰天地不知敬畏,如今他知道畏惧了,竟是这么的……这么的冷。
丁修不敢去看靳一川的尸首,却又舍不得离开他,只得仰躺在房顶上,瓦片硌着,看雪还是慢慢地落。
靳一川做了再多让他不开心的事,他也忍不住原谅他。就这一点,他就不该以为这分羁绊可以斩得断。
他不惧身死,不畏荣辱,天地虽大却无一处能留得住他。他这一生,一向是坦然的,淡然的,斩然的,泰然的。然而到了师父要求他懂的这一刻,他却是茫然的……
他一生挥霍,无情无义,喜怒无常。他是天下仅有的肆意人,却也在这一刻成了失意人……
不知什么时候沈炼闯了进来,丁修耳边响着一声声沈炼痛入骨髓的哭声:“二哥错了!二哥后悔了……”他哭不出来,便只当这是自己哭的,气息不稳地发着抖,被这天寒地冻冷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