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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柒 死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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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月来,敬王可成了江南地界文人口里过了千百遍的热门人物。
本来,当朝皇上胞弟的身份就已经够让人侧目的了,更别提敬王爷长得高高大大英俊潇洒,还允文允武,将一众自视甚高的士子统统比了下去——这可怎么得了,他们之前可都是以为这皇亲国戚不过是靠着得了个天下第一的好姓庇荫着的愚人呢。
不过这敬王当真文采斐然,纪湛在领着云融赏梅之前,还特意找出敬王爷做的一篇策论,边读边评,狠狠夸奖了一番。
“这敬王爷当真如此厉害么?”赏梅前一天晚上,云融抱着膝盖坐在梨木雕花大床上,赤着的一双脚正被“登徒子”纪西江按在自己怀里捂捂暖,顺便把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位敬王爷的轶闻生平上来。“那怎么不在京中呆着,怎么不任官,怎么到这里来建王府?”
是了,敬王爷来江南为的是常住,还圈好了地准备建府了。
“敬王爷生母不显,却得了当今登了九五的皇兄的青眼,从小带在身边教导,是以允文允武。前几年太子党和四皇子党争位,庙堂上乌烟瘴气的,敬王爷是铁杆的太子党,给当今圣上出了大力。现如今却出京建府,算是为了避嫌吧?”纪湛说的也不甚肯定,当年他借着守孝的名头避开倾轧,如今也与仕途无意,也就大体上知道朝中走向而已。
“哎,是吗。”云融缩回了被纪湛搁在手里又揉又捏的脚丫,嗔怪的瞪了一眼,反而惹来纪湛的狼扑,“大哥你正经点啦。”
“大哥哪里不正经吗?”纪湛一脸正色,“小融和大哥已结发百年,如此再正经不过了。大哥还没要小融叫我一声‘夫君’呢。”
“大哥原来你的正经都是装出来的!”
“真可惜小融才知道啊。”
敬王府原先是座前朝皇帝的行宫,修葺的华贵无比,怡丽非常。只是本朝自打开始便厉行勤俭,这座行宫也就一直半荒废着。直到敬王爷强烈要求离京建府,皇帝便千挑万选了洵州这片繁华之地做了封地,又想起了这座行宫赐了下去。江南最富庶的地界就是洵州了,由此看出皇帝是多么信任这位敬王爷。
行宫花园之中有一处地方种满了各色梅花,每到寒冬梅花盛开,暗香浮动,雪白梅花连接成片,谓之“香雪海”,若是再下上场雪,便又相映成趣了。前两日刚刚下了一场不小的雪,现在还积得厚实,外面却是阳光普照。冷香寒梅,佐以醇香美酒,和之诗词丹青,便是冬日里最为风雅之事了。这么看来,这敬王爷着实是个风雅的讲究人,把他看上眼的士子都清了过来一同赏梅,其中,纪湛和云融这“兄弟俩”便是此次赏梅会的大头。
仔仔细细的给云融围好一条雪狐皮围脖,纪湛顺势亲了亲他的额角,两人亲亲热热拉着手开门登上敬王爷派过来接人的马车。车夫看起来也是经了大场面的人,对两人的亲昵熟视无睹,一挥鞭子,马车稳稳当当的朝前走去。
行宫在洵州城南一处挖出了温泉的山脚下,占地不小。进了朱红色大门,云融便在一路惊叹的状态中拉着纪湛的手跟着温柔可意的侍女深入内宅。这原来行宫现在的敬王府内真是别有洞天,不单单是千奇百怪嶙峋的假山岩,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兽,连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只在春夏绽放的兰花、杜鹃、海棠等也在一片在冬日里冒着腾腾热气的花圃中争奇斗艳,饶是一贯沉稳有余的纪湛都在心里忍不住惊叹。
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穿过几个精巧的飞檐小亭并几个月亮门,总算是到了今日赏梅的地方,这地方名字倒是直白的可爱,就叫梅苑,一进门就是大片的开的热烈的梅花,散发出沁人的香气。云融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芬芳的空气,陶醉一般的眯上了眼睛,纪湛看到他着可爱的小动作,当即决定回去就在院里栽几棵梅树。
他们二人到的算是晚的,只不过两人在文人圈里属于公认的厉害人物,也没人特别较真。这个时候还没到场的还有今日的主人敬王爷了,不过也没人敢去计较。再过了一刻,敬王爷终于步入苑中,就如同普通文人一般随意的拱手为礼,更显得平易近人了。现场其他文人士子也纷纷郑重回礼,纪湛也是。因为上次之事敬王爷算是站在他们这边,还出了些力,不管这位皇亲国戚是不是随手施援,他纪湛都领了这份情,是以拱手还礼的时候含着笑,正视着敬王。
敬王爷年岁应是不到而立,看起来却比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老成许多。唇上留了两撇胡须,威严而又庄重,鼻若悬胆眸含耀星,姿仪甚是雅健。只不过眉间有几道深刻的皱痕,看得出来是天长日久思虑过重导致。这个人似乎连此时眉头都是浅浅皱着的,不知道放松下来是什么样子。
纪湛再好奇也只是一瞬的想法,很快便忘在了脑后,给云融稳妥的安置好了坐席和饭食酒水,亲昵的样子让人侧目,不过也只是侧目罢了,毕竟还是人家的私事,其他人无权干涉。
只不过敬王爷在说了一些惯常的场面话之后,反而不经意的提了一句:“西江才子与令弟兄弟情深,真是令人艳羡啊。”
纪湛虽说是有些讶异,但很快含笑回答道:“湛能遇小融与之为兄为友,是一生幸事。”
敬王听了这个回答,深深的看了纪湛和云融一眼,眉头又一次浅浅的皱起来了。随即,端起一杯酒,向着那两位执手之人,遥遥敬了一杯。
赏梅会跟其他给文人开的的赏花会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一些人聚在一起喝几杯水酒,诗兴来了便作上一首,再讲究一点儿的便要选好格律,一人一首做出来看谁的诗作能得个满堂彩罢了。今日便也是这个套路,纪湛的文名太大,众人便有志一同的将他选作裁判,和敬王爷一同评判这些人的诗作。当纪湛一篇篇看着,云融也没闲下来,正泼墨挥毫画着一株白梅。
敬王爷虽说也是才高八斗,但还是赶不上纪湛的,人贵自知,敬王也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干脆将判决的所有转给了纪湛,并不在意自己的所谓面子。这可是苦了作诗的一干人等,谁不知道纪湛平日里虽然算是和善,面子上过得去,可单单在评论诗文这方面言辞犀利,偏生词词有据句句在理,让人根本说不出什么来。不过好在他们正赶上纪湛“成家立业”的好时候,正和云融蜜里调油的西江才子十分宽和的评论了他们的诗文,连他最看不上的两篇都给了个“中平”和“尚可”!
然而当纪湛在他疼爱的义弟画的雪梅上题了一句前人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之后,他们还是在心里默默的了悟:其实他谁的诗都没看上。
不知何时,天上飘飘扬扬又下起了大雪,天色也变得昏暗起来,众人一开始并未留意,直道是上天也要为今日赏梅添几分意趣,可还没转过一个时辰,雪下得便越发紧,在梅苑根本待不住了。
这行宫修建在有温泉泉眼的山脚处,自然离洵州城没有那么近,雪疾风大,敬王爷顺应天意,留了众位文人宿在此处。众人自然答应,在这等华美之处一夜好眠,那真是再惬意不过了。
王府管家给纪湛和云融安排的是两间挨在一起的厢房,出门在外总要多点讲究,纪湛也就答应了分室而居。用过晚饭,纪湛还拉着云融的手靠在厢房外回廊的朱红柱子上,黏黏糊糊的不愿意离开。
“小融难道就这么舍得和大哥分开,小融晚上总是手脚冰冷,若是没有大哥在小融能安眠么?”纪湛越想越觉得严重,最后当真苦恼起来,云融看着这个如今跟个小孩儿一样的男人,几乎以为前几个月成熟稳重的大哥是别人假扮的了。
“大哥,我都好困了,你我都快点就寝吧。”云融被唠叨的没了法子,推着纪湛的肩膀把他推到了他房里,“明日一早我们早点起来就可以早些回家了,未免大哥精神不济,我们还是早些安寝吧。”
“那大哥想让小融亲一口。”纪湛十分不要脸的将自己的一张俊颜凑过去,云融带着些羞赧,意思意思啄吻一口。
“快点去睡!”云融红着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临关门还探出头看了一眼,纪湛倚靠着门板,看着云融灵动的眼眸和深深梨涡,向他温然一笑。
可是谁都不知道,这差点成了纪湛看云融的最后一眼。
纪湛双手交叠垫着后脑勺,嘴角还噙着狡黠的笑意,想着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小融害羞不肯在外与他同居一室,那他就跑过去和小融同床共枕好了。现在就只等小融睡着,然后……
厢房里也不知点了什么香,味道甜腻惑人,闻久了,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纪湛刚开始还兴奋的想着等会儿怎么才能不吵醒小融,然后……
然后他就彻底跌进了黑甜乡,睡得昏沉无比。
梦中,他看到了小时候的事。
他好像看到了从他父亲口中得知的他出生时的兵荒马乱,甚至烧掉了锅房的那一场有惊无险的火焰;他记得他每次睡觉之前奶娘或者侍女都要在娘亲的吩咐下在他的床头摆上一大陶碗清水;他甚至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那个疯癫的道士瞪着大眼睛同旁人在激动的说些什么,看这个口型……
天命难改,卒于……祝融之灾?
在梦里,纪湛想起了他幼时身边发生的几次差点酿成大错的小火灾,他从来都只将那些看做偶然发生的意外,而在这梦里,他好像再次嗅闻到了火焰肆虐在木质雕梁上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的焦糊味道,那种感觉是如此清晰让纪湛都几乎以为是——真的着火了。
真的,着火了!
猛然从床上惊坐起来,纪湛准备拿中衣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突然感觉不对。他睡了没几个时辰,天色不可能亮的如此之早,再结合身边感受到的不正常的热度以及房外的喧嚣声,不难得出结论。
小融,小融怎么样?!
纪湛匆匆站起来,来不及披上衣服,三两步走到门前一脚踢开已经摇摇欲坠的红木门板,却被扑面而来的烟火生生给逼了回来,纪湛猛烈的咳嗽几声,前额上的几缕鸦发已经被烧至焦黑,散发出难言的恶味。
他没有管那些,他没有功夫去管这些。他再次面向门外张牙舞爪向他扑过来的火苗,用袖子掩住口鼻,冲了出去。
门外惊慌的尖叫声,粗使汉子大声吆喝的声音,甚至是在这慌乱环境中火苗劈啪作响声,在纪湛耳中听来都是如此清晰,又是如此沉默。回廊顶上的椽子被火烧的快要支撑不住厚重的屋檐顶了,纪湛知道一瞬都无法浪费,他的小融肯定还没有从房间里逃出来——若是他逃出来了,第一反应也肯定和此时的纪湛一样,冲向相邻的屋子,找到彼此。
纪湛看着烧掉一半的门,再次抬腿,破门而入。
他想的没错,云融还在床上睡得很沉,火焰撩起的烟尘让他时不时憋闷的咳嗽,他却始终醒不过来。
火苗已经蔓延到屋内,门边放置花瓶的高脚凳首先遭了秧,花瓶啪啦一下摔碎在地板上。
“小融,小融快醒醒。”纪湛猛力摇晃云融的肩膀,见他还不醒来,无奈只得下狠手掐了一下他的人中,果然有效,云融一下子被疼痛惊醒,却还是迷茫着不知周围情况的样子。
“小融,走水了,我们得快些出去。”火焰一步步逼近两人,连带的烟尘让纪湛最先受不了的捂着嘴。
云融使劲摇了摇脑袋,再狠狠咬自己的下唇让自己清醒过来,看清楚周围情势也开始慌乱,不过,当他握住纪湛宽大温暖的手之后,就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小融不怕,”纪湛匆忙给云融套上鞋子,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有大哥在呢,大哥会保护你的。”
尽管,云融平日里最可靠的大哥也隐隐感觉出一丝不妙,大概是吸入了太多烟尘的关系,纪湛全身无力,连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即使这样,也还是要拉着云融穿越火光,逃出生天。
“我不怕的。”云融的嗓子因为烟熏火燎失去了平时的清脆,手中感受着纪湛的温度,“我不怕的。”
旁边几间厢房不知是本来就没有安排人入住还是走水之后人们都四散逃了,眼下是全无声息,纪湛也顾不得也许还有其他人了。现在他连他的小融和自己都快顾不上了,脑袋里的眩晕感是如此的严重,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拉着云融的手,死死地攥住。
不过一丈的距离,在熊熊大火中竟是那么漫长。纪湛最后几乎都是靠着意念支撑自己的身躯,为云融扫开扑到面上的火焰,拉着他躲开掉下来的木块,两个人狼狈的紧,出口处的那个月亮门却近在咫尺了,外面的火光并没有那么大,他们几乎都能听见下一道门水花飞溅的声音。
而正在这个当口,回廊的朱红柱子被火炎折断了一根,连着顶上脆弱到不堪一击的飞檐一起,轰的一声倒下去,纪湛自己没有力气逃脱了,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拉着云融的那只手使劲儿甩了出去。
云融猝不及防的趴倒在地上,狼狈的爬起,回过身来,却看见一堆燃烧的木块下,他的大哥——纪湛被死死压在下面。
“大哥,大哥。”云融终于慌了,之前他一直镇定的跟着纪湛逃命,而如今,他的大哥将他推离了险境,大哥却深陷火海,他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愣了一下,云融便感觉不到热力一样的,想去用双手移开这堆沉重的木头。
纪湛双手还在外面,看见云融的举动好悬没一口气上不来,马上将他推坐在地上。
“小融,小融你听我说。”火焰还只在上层的木头上肆虐,纪湛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他深吸一口气,唤回了暂时的清醒,“小融,现下大哥出不去,你也搬不动这堆木头。你快点跑去叫人帮忙。”
云融下意识摇着头。
“快点,小融。”纪湛一下子提高了音量,“要不然我们两人都会死在这里,大哥的命就指着你了,你早一分叫人,大哥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云融猛地闭了闭眼睛,似乎是想清楚了,从地上爬起来,坚定道“大哥,你不会有事的。”
纪湛十万分肯定:“大哥绝对不会有事的。”
云融转头就跑,下唇被咬出一颗颗血珠。大哥莫要说话不算数,一定不会有事的。
纪湛看着云融的背影,心里绷着的这根弦一下子松下来,眼前渐渐模糊了。
意识消失的最后刹那,云融从他的视野里不见,而脑海中,一句话不断盘旋,盘旋。
你命中缺水,有死劫,起于祝融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