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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南北旧事(二十) ...

  •   我们家严亲,宦海沉浮几十栽。发迹于朝鲜,操练过新军,做过侍郎,当过巡抚,受命过总督。有起有伏,也是一等一的体面人。虽也有些好说不好听的尴尬事,但其人功过,不能一言蔽之。

      这次做寿,虽严亲还在蛰伏,也不曾门庭冷落,天南海北的真是来了不少人。

      忙于桥路的老大也早早的提前两日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有几分做实事的样子。正日子我二人一同门口迎客。我穿了件素雅的长衫,倒是他一身西式礼服,收拾的很是得体,就是头上的辫子怎么瞧怎么别扭!

      远路的客人早早的坐了火车来,亲近的就安置在别院。远一些的巨贾富商安排在客栈的包房里。这会儿都随着本地的显贵及族里的亲戚一同上门。

      老大是正经的嫡长子,向来受族亲们爱戴,他与本地的一些人也都相熟,受邀前来的也有一二十户,他个个记得清楚,这个是谁?怎么个辈分?该叫什么?家里什么人,有什么营生,桩桩件件他都答的上来。在大门迎了人,寒暄几句亲送进去,下边几个小的在二门接了人,招呼着几个管事的将人安置妥帖。

      如此看来,他在迎来送往上,若是用心,也很是有一套。

      我接待的是老头儿的北洋旧部,这两年里常与他们来往,也相熟些。几位都是与他有袍泽之情的,有的是已重权在握的如姜桂题张勋等,人撇下公务几千里地的赶过来,真是半点不能怠慢。

      等客齐了,我松口气捏捏站酸的腿,同老大一道进去。女眷们由几位太太姑娘们招待,剩下都是大老粗的武将们啸聚在一处,老头儿亲自陪着。一些文客又安置在另一席,有底下几个小的少爷招待。

      老头儿招呼众人就坐,笑着说:“袁某人先恭謝诸位百忙之中还前来为我这隐居之人过寿。”说完拱手施礼,在场诸位纷纷回礼道言重。老头儿摆摆手:“先说一声怠慢,诸位当知,如今袁某如履薄冰,今非昔比,实在不益声张。原想着关起门来自己吹吹蜡烛就算了,没想到啊,诸位还记挂着我这老朽。姜老弟送来贺礼白银万两,我是断不敢收啊,刚送走姜老弟的来使,诸公又贺信上门,还有我这帮北洋的老伙计……犬子克定劝我说不如干脆大办一场,请诸公前来好好叙叙旧热闹热闹……”

      老头儿端坐在太师椅上,与大家说话,我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老大,真是看不出来,够会见缝插针的。

      今儿天很是不错,无雨无风的响晴,日头斜斜的从红绿的琉璃瓦檐边上擦过来,照进花厅里。厅里头搁着小炉,炉上温着酒,烫出潺潺醉人香气,这高朋满座推杯换盏之间,让人恍若隔世。

      我与诸人喝了几杯,听他们酒到酣处,抨击时事,愤愤骂着朝廷。便从席上退出来,人多周旋最是费神,加上酒气熏的我头昏脑涨,正需上外边透透气。

      刚出门,有小厮忙递上温热的湿毛巾让我擦手脸。我觉的这人甚是知机,擦完脸叫他到我来的友人席面上说让他们且留几日。

      我沿着廊走,刚喝了几杯,这会儿身上散发的热气腾腾,恰有股小风带着凉意,不由去解最上边的襟扣。

      有个声音叫我:“二公子,照张相吧!”

      我转过身,一只手还跟扣子做着争斗,下意识的看向来人。原是个来找新闻的记者,不等我出声,那边咔嚓的按了快门。

      我微醺之下也没有计较,只叫人招呼他。远远的听着前边好似有乐声传来,先唱的是《蟠桃会》,过了会儿又唱了《穆柯寨》。大约是花园里的女眷们。她们的席面有趣多了,有牌局还有小戏,吃罢了席面聊聊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再不济也能骂骂人,各有各的消遣。

      无端的我心里有些惆怅,山河故人,如今不忍思量。就这么随意的坐在游廊的栏杆上,默默的呆了会。身后好似有脚步声传来,我原先懒得理,结果这声儿到了我身后停下来:“二公子安!”

      我转过头一看,是两个少年人。一个浓眉朗目很是英武,另一个明眸皓齿,美若冠玉,抬眼看人时笑若含情,真是……好相貌,能叫我夸好的人可着实不多。

      我皱眉略思索了几秒,才想起来:“哦,是如意班的两位小先生啊!卸了扮相到不好认了,今儿个还要多谢您二位辛苦为家父开嗓呢!你们这是……”

      相貌好的这个似乎有些腼腆不曾开腔,那个倒是健谈的:“回您的话,咱们唱完了这就要回去了。什么谢不谢的,这是小的们的荣幸,亏的您,我们来这一趟娶媳妇儿的钱都挣出来了!”

      我瞧他笑自己不由也笑了,抬头看看天:“这都晌午错了,来了哪能空肚子走呢,吃了再回吧!”说着就要叫给他们带路的小厮带他们入席。

      健谈这个忙说不了:“我们头一回出来唱堂会,师父还家里等着信儿呢!”

      我嗯了一声:“那就回吧!红封回头叫人给你们送家里去!你们都叫个什么?”

      浓眉大眼的是真不怯人:“小的叫盛小秋,我师弟叫燕南笙!”

      我嘴里念两句才看向他们:“瞧你们岁数不大,怎么这么小就登台了?”

      燕南笙头一回开腔:“原来的角儿临上场喝酒到了嗓子,班主也是硬着头皮让我们上的,就是那天您……”他说话声音朗朗清清,虽唱的女旦,到半点也无女气儿。倒是盛小秋忙偷偷的拉了拉他袖子,示意他不好多说了。

      我将他们这小动作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转头远眺着园里的景儿,声儿淡淡的:“怎么就入了梨园行,这两年我办不少学,也不收几个钱,怎么没念个书呢?”其实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这与‘何不食肉糜’有何区别呢!

      谢小秋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话:“小的们不是本地人,也没遇到公子这样的好人,我老家遭了灾,兄弟姊妹又多,断了粮两日了,爹娘实在没法子,卖了我给才能让家里买些粮食,也能让我寻个活路……”

      燕南笙没有说话,想必大致上也是如此。他本就腼腆,这会干脆垂了头站着。也是怪我,何必揭孩子的伤疤呢!

      我面上柔和些:“倒是我的不是,勾起你们的伤心事!”

      谢小秋摇摇头:“二爷您言重了,也没什么!都怨世道不好,这年月处处遭灾,哪儿还没有日子过不下去卖儿卖女的呢!您是个好人!”燕南笙也跟着点点头。

      小风慢慢的从东南角送着,穿过高处的枝桠,掠过矮处的花草,轻轻的摆动。我有些讶异:“少有人说我是好人,你们是头一个!咱们才见了两回面,你们又知道我多少呢?”

      谢小秋说:“咱们见得回少,可小的在戏班长大,见过得人多。不说别的,您是少有愿意这样心平气和,干干净净,耐下心听我们这些下九流说话的贵人!”

      “贵人?”我沉吟道:“咱们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的长着哪里就分出贵贱来了!”

      远远的有个声音喊我,是阿万!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二少爷,您怎么在这猫着呢,叫我好找,老爷叫您与诸位大人们敬酒呢!”

      我一撩长袍的下摆站起身来,与这两位小友作别。到了前边,我们家老头儿果然在假谦虚的显摆我:“哎,缪赞了缪赞了!他不过是遵从本心做些小事,哪就值得你们这样夸奖了!不过啊我这麒麟儿自小就有仁心,幼时随我出去,看到路边穷苦人家都不忍心,如今长起来了,为百姓做些实事也算尽了心了!”

      有与我惯熟的,见我进来忙叫我过去:“寒云老弟,太不够意思了,喝酒了你又躲出去了,大家都大老远的赶过来,你看着办吧!”众人也跟着起哄。

      我面上挂了笑,走进去拿起酒壶到了三个杯子:“嗨,值当你们说嘴,某自罚三杯!”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我在众人的叫好声里,扣了扣酒杯,滴酒未出,然后与他们开始新的一轮酒令。

      宴席直闹到夜里,将些客人送出门,我才去了我院里,喝了醒酒汤,一番洗涑后才得空会一会友人们。

      我们谈到很晚,这样静谧的夜里,他们的眼睛亮的像天上的星星,充满希望和激情。我说着他们听着,或者他们说着我听着,这些人里有与我第一次见的,可我们却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样子。定好了大事时间,我们起身互相告别,他们忽然行了一礼:“先生,此去无期,万望保重!”

      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去,这是他们这一代青年人的样子,有抱负有理想,并愿意为之献出生命。我知道这些人里,有些与我是头一回见,出了这道门,可能也是最后一回见了!他们有的刚刚毕业,还那么年轻,尚未配妥剑,转身即江湖!

      我鼻子有酸气上涌,但强忍住了:“诸君亦是如此,万望保重自己,我们还有再见之时,我与各位把酒言欢,当歌载舞!”

      有一人说:“先生,此路艰险,是生是死我等早就看淡了!若真能兴我民族,死亦何哀!定与先生浮一大白!”

      你看!前路从不迷茫!

      我送他们出门,瞧他们坐上去各处的火车。他们来时悄悄的,无人知晓。走时也悄悄的,好似没来过!

      他们走后,我大约睡了两三个钟头,就叫起了老头儿和他的一帮北洋旧部,开着几辆车直奔黄河岸而去。

      老头儿与段祺瑞与我一辆车,昨儿饮的酒都不少,今儿又起了个大早,精神都有些不济。一路上几乎都是睡过去的。

      车队浩浩荡荡的驶进军校前时,早接到通知的敖文带了两列人纵向立正站好。看见车来,一扬手,顿时两列学生抬手举木仓,朝天放了一通。这臭小子形式主义用的惯熟!

      啪啪啪啪啪的一顿响,老头儿和老段睡得正香,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车顶‘嘭’的一声碰了头,后边的几辆车里也有声音传出,想也都是如此。

      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大约……大约是当着我父亲的面不好明着发作,都在心里头骂我!

      我先下了车给老头儿开开车门,他老人家一露面站定,敖文那厮率领众人一个笔挺的军礼:“校长好!”

      老头儿笑着摆了摆手,敖胜引着他往里走。我落在后头,敖文凑过来,跟我嬉皮笑脸的:“怎么样少爷,有没有给你长脸!”

      我脱下手套摔打了下他的帽子:“王八蛋,我只是让你震震他们可没叫你吓死他们啊!”

      前头老头儿喊了一声:“寒云!来!”我忙应了声过去。见众人停在这正大门前,旁边立了一块石碑,上书:讲武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南北旧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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