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精卫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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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完成了王母交代的任务，回到黄海复命。那天我满身是血，想先去恕身潭洗个澡，却不小心撞见了沐浴的麒麟和服侍他的女怪。麒麟是芳国的峰麒，女怪名为岳子，也就是夺魂教的‘天后’。”
精卫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最震惊的当属阳子。
“峰麒，竟然那么早就诞生了吗？那为何这些年芳国一直没有王？”
利广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五年前的腊月，我受父王之命前往蓬山送年礼，却不想甫渡宫大门紧闭，那个犬狼真君像防贼一样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拿个奇怪的镜子对着我照了好几遍才让我进去。我问女仙发生了什么事，女仙却支支吾吾的跟我绕弯子。蓬卢宫更是重兵把守，还布置了挺吓人的结界。我以为是蓬山公出了什么状况，因为我那几日没有见到蓬山公的踪影，甚至一度怀疑过……蓬山公是否真的诞生了。”
精卫深吸了一口气，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扣进肉里。
“峰麒当然早就诞生了。你去的时候没见到他，因为那时峰麒已被我带离了蓬山。”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精卫的脸上。
“我会告诉你们一切，但接下来要讲的这些事请务必不要外传。拜托了。”
五年前，十月一日子夜，精卫飞回了黄海。那一夜流云稀薄，繁星满天，从空中俯瞰的恕身潭水如墨玉一般倒映着银河的轨迹。精卫闭上眼睛，坠入潭中，任凭潭水托起自己因沾了血而黏在一起的头发。
呼出气泡，精卫起身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如今的黄海正是四季桂初开的时候，风中隐隐飘来桂花特有的甜香味。被这甜香味的风吹过额头，精卫感到了大半年都不曾有过的舒爽。虽然这舒爽也就持续到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为止了。
不远处的岸边，坐着一个半身赤果的少年。那孩子约莫十二三岁，腰上裹着一条浴巾，濡湿的金发贴在白皙的脖子上，凝着尚未擦干的水珠。他惊慌又有点好奇地看着精卫，让精卫想起了不久前在悬崖边顺手救起又目送她飞上天空的小狮子。一个背生黑色羽翼，手臂上覆着鳞片的女人猛地将另一条浴巾迎风抖开，裹住少年的头和肩。她擦拭着少年的秀发，双唇紧抿，身体挡在少年前方，眼角余光一直锁定着湖中的不速之客。而一边捧着澡盆澡豆的青衣女子则笑吟吟地看着精卫，从容得好像早知道她会来一样。
青衣是蓬山女仙的制服，那青衣女必是蓬山女仙。那个长着黑翅膀的，躯干是女人，却融合了兽的器官，必是侍奉麒麟的女怪。而那金发少年，定然是麒麟无疑了。
精卫不由感到有些尴尬。
西王母曾经叮嘱过她：不要在刚完成工作的时候与麒麟碰面——因为麒麟很怕血，哪怕闻到了血腥气也会难受好一阵子。想到这种高洁的生物可能因为自己的莽撞而吐个七荤八素甚至直接晕过去，精卫心里不由一阵内疚，有一种直接一头扎进水里游走的冲动。然而内疚之余，精卫却也觉得委屈。她知道蓬山现在只有一只不满周岁的小峰麒，估计这会还不会化形呢——谁知道这地界竟然还有一只麒麟呢！
“我是峰麒。你呢？”
并没有捏着鼻子呕吐，对方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问完话后，只是歪头看着精卫的眼睛。
“……精卫。”
少年打量着来者的外表，就像小猫打量着亮闪闪的水晶珠子。他试图小步走向精卫，却被女怪抱住。
“公，小心。”
“别这样啦岳子，她不像坏人。”
精卫看着神形都与老母鸡有几分相似的女怪不由失笑，飞身上岸，打了个响指。瞬间，温暖的气浪以精卫为中心散开，烘干了她身上的水分。她却不理女怪，从腰间掏出一块镶了红宝石的玉牌，扬手扔给一边的女仙。
女仙轻易接下了玉牌，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便手捧玉牌，俯身下拜。
“女仙瑶琴见过精卫玄君大人。”
女怪见状也立即敛起羽翼，单膝跪地，低头抱拳。
而峰麒却“咦”了一声，“精卫是玄君？和碧霞玄君一样吗？”
女仙低头，用甜腻的声音轻笑道，“精卫玄君是王母座下五大玄君之一，每年巡查各国，处理各种威胁常世的存在，很少在黄海露面。今日得见，小的真是三生有幸呢。”
精卫略一皱眉。这种妩媚的声音大概能让很多男人神魂颠倒，却让她颇感不适。说实话要不是她没长汗毛孔这会估计鸡皮疙瘩都得起来。
峰麒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一把握住精卫的手，“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了！”
“公，请注意礼数。”
冰凉的触感缠绕着手心和手背。从没有哪个男人这么突兀地触碰过精卫，虽然严格来说麒麟不是男人。
感觉并不讨厌。
“……嗯。对。”
“精卫之前去了哪？”
精卫斟酌了一下。
“北方的一个国家。”
这回答虽然含混，峰麒却不在意。他仍追问道，“北方是什么样的？”
精卫从女仙的手中收回了玉牌，放在手里摩挲着。
“很冷。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雪即使停了也从不融化，依旧吸收着周围一切的热量。太阳不过是白天的月亮，散发不出什么热度。没有粮食吃的冬日，凡人为了一口粮食就可以卖掉自己的儿女。妖兽与叛军横行无忌，而为本应保护民众的国王与宰辅都不见了踪影。众生只能在这纯白色的世界中挣扎求生。”
“我想去看看。”
“是啊，确实很可怕……你刚刚说什么？”
“我想去看看。”峰麒重复道。
“你，不怕吗？”
峰麒笑了笑，蹲下身，低头望向潭水，也不知道是在看倒映着水中的星辰还是他自己的倒影。
“怕啊，可是我更怕就这么一直囚禁在这，不能离开。碧霞玄君说我还小，一定要等我长大了才能放我离开……呜，我都长这么高了，还不算长大了吗？”
女仙瑶琴取了衣服为峰麒套上，“公不必烦恼。公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候跑得比谁都快，想去哪就去哪。到时候瑶琴会陪着公，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她说话的时候避开了峰麒的目光，似乎有所隐瞒。
峰麒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一言为定！ ”
相比于峰麒神往的样子，他一边的女怪却似乎兴致不高。她双目无光，薄唇下垂，却又在察觉到精卫的目光时恢复成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精卫最近只在戴国的一个农妇的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在此之前，那个农妇看到了儿子被野兽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么在听峰麒说话时，那女怪的眼中又看到了什么呢？
“嘿，精卫，如果有时间，可以与我讲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我请你吃点心！”
峰麒打断了精卫的思考。她“啊”了一声，脸上略有一丝迟疑。
一旁的女怪岳子也敛起翅膀行了伏礼，头颅低垂看不清面容，“精卫大人，拜托您了。”
精卫叹了口气。
“这事我做不了主。我需要先请示王母大人。”
“故事有漏洞。”
张秉真一直在人群边缘，只是观察与思考，并不引人注目。谁知道精卫刚说完一段，他就毫无征兆地开腔了。
徐昊忙呵斥道：“老张你说什么呢，对玄君大人要有礼貌……精卫大人您继续，别理他，他就这样。”
精卫却意外地毫不生气。她不理徐昊，反而对张秉真报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说吧，小白脸，你发现什么漏洞了？”
张秉真略一抚颌。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这样的：每当老麒麟死亡，蓬山才会孕育新的麒麟。芳国五年前灭亡，原来的峰……好像是麟吧，也是那年死的。你在那一年十月所见的峰麒刚刚出生，连变成人型也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有十二三岁少年的身量。”
精卫点了点头。
“我和你有相同的疑虑。事实上，那天晚上，我趁着述职的机会就这个疑惑问过王母娘娘。她的回答是：‘先代峰麟错误地死去，导致了错误的缘。而错误的缘孕育错误的果实，错误的果实不会有久长的天命’。我又问她，快速的生长对这孩子是否意味着短暂的寿命，娘娘便叹了口气，扬手指着御座旁的瀑布，说了一句‘不舍昼夜’。”
“后来我再见到峰麒，更加肯定：除非他能在这一年内找到王，不然他一年后必将衰老而死。而王母娘娘根本不打算举行升山，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盼着峰麒早点死。这个‘错误’的峰麒死去，让‘正确’的麒麟诞生。”
精卫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徐昊见状立即轻拍了一下张秉真的脑袋，“老张你少说几句不行啊！……精卫大人您别见怪，他这人就这样，没眼力见。”
张秉真不理解为什么精卫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不理解为什么徐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理解周围人一个个都神色微妙。他说错什么了吗？对这个短命的“错误”进行观察而不干预难道不是当时的最优解吗？不过既然徐昊让他少说几句，张秉真就闭嘴了。阿昊说什么都是对的。
“娘娘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精卫叹了口气，“但我当时觉得，起码该让这孩子在死前知道他活过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我最后还是自作主张答应了峰麒，每天都去蓬卢宫给他讲故事。从太古时代的众神创世，讲到上古时代的炎帝叛乱，到中古时期的诸王逸闻，到最近这些年的列国风土人情。我与他讲了舜国从大海逆流上天的苦泉，涟国每千年怒放一次的神之花，范国以人力造就的通天高塔。讲了旅途中遇到的善人与恶人，讲了来自异世界的海客与山客……从秋天到冬天，我在他身边讲了很多故事。”
“每次讲到那些精彩的地方，那孩子的眼睛就一下子亮了起来。就跟……小猫一样。他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很想去那些地方看看。所以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带峰麒离开蓬山，游览世界。如果那孩子的多看一些这世界的风景，天命将尽的时候应该就不会遗憾了吧……我是那么想的。”
“然而我太天真了。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之中。”
因为从出生就一直在黄海不曾离开，能够去旅游，峰麒当然是开心的。精卫提出去芳国看看，峰麒却否定了这个提案——因为芳国冬天太冷。峰麒说他想去南方的巧国。
精卫有一瞬间感到意外，因为她从没见过峰麒这么有主见的样子。但她并没多放在心上。这场旅行是为峰麒准备的，自然要优先考虑峰麒的意见。于是她就带着峰麒、峰麒的女怪岳子、峰麒的侍女瑶琴一并飞向了东南方的巧国。这一路颇为顺畅，连令巽门的守护应龙风伯也积极护送，让一行人在黄海内没有受到妖魔的骚扰。虽然一路上的飞行完全凭借精卫的飞行术法，并未用到骑兽，但速度却并不慢。一行人当晚就看到了巧国的海岸线。
那天晚上寒风凛冽，层云密布，天空中飘飞着细小的雪花，正是巧国冬天的第一场雪。云霭蔽天的雪夜本见不到星月，却唯有一颗赤红色的流星划破层云，绘出了一道明亮而妖异的轨迹。
峰麒指着那道流星：“好漂亮啊……嘿，精卫，我们去那边看看吧！我要看星星落地的样子！”
巧国的流星吗？精卫神色不由严肃了起来。流星这种东西在十二国非常罕见，往往百年甚至数百年才能见到一回。据上古时期的卜书记载，当一个国家王气衰退，社会即将崩溃的时候，流星就会落在这片国家的土地上。巧王……怕是时日无多了呢。
“星星一落地就跟普通的大石头一样不发光了。没什么可看的。”
“大石头也要看！大石头也要看！”
精卫宠溺地看着峰麒，无奈地笑了笑。因那流星坠落的方向在西南，大概是雅仪山的方向。于是精卫便带着峰麒在雅仪山着陆。
彼时林叶凋尽，唯剩下枯枝在北风中嚎泣。然而精卫落地的瞬间就感到周围的温度高得有点不自然。越往前走了数百米，周围的景致让精卫更为确信刚刚那不是错觉——刚刚路过的还是冻结的枝杈，而此刻在身边的却是滴答淌水的青石。
不对，那不是流星。精卫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她见过好几次流星，落地之后不曾带来这么高的温度。
道路尽头的景色证明了精卫的猜想。
眼前是一片散发着灼热的气浪的赤红色盆地。盆地的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金属梭子。不用想，那就是刚才看到的“流星”的本体。看那东西古怪的形状，精卫知道那不该是十二国应有的东西——何况她还从那边闻到了海魔的臭味。
“情况不对。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岳子却好像没听到一样，抱着峰麒，竟直接飞向了那枚梭子！
而瑶琴竟然也跟着飞身前去！
“蠢货！”
精卫来不及思考她们的目的，二话不说直接追了上去。可她立即发现，这一代的空气和土壤非常不对头，似乎夹杂着某种力量。自己的身体被这力场所缠绕，飞行速度在这片盆地中越来越慢，身体也越来越沉重。她一咬牙，将自身仙力爆发出来，如火箭般冲向峰麒——谁料仙力释放出后却如泥牛入海立即消逝，精卫只凭借一点加速度冲了一小段距离，最终坠落在梭子的旁边。岳子抱着峰麒，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而峰麒则一脸茫然。一群披着蓝色兜帽披风的人从那个梭子里走了出来，朝瑶琴比了个奇怪的手势，并对着岳子和峰麒微微颔首致意。
沉重的乏力感袭向精卫，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海魔……你们想对峰台甫做什么？”
瑶琴嘴角稍扬。
“还不明白吗？我们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峰麒，是你。”
峰麒一把抓住她的袖子，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瑶琴，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妖艳女人抓住精卫的头发，将她拖进了梭子的内部。原来这梭子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几条蛇一样的透明管子，妖艳女人一挥手，那些管子就纷纷将接口吸附在精卫的身上的各大窍穴处。金色的液体在管线中流淌着，在阴暗的房间中闪耀着温暖的光辉。
“怎么就不算惊喜了呢？我的台甫阁下。以她为燃料，我们就可以粉碎这世界与现世的界限，打破束缚麒麟一族的轮回。而世界统合之日，即是您加冕为王之时。秘术师就位！协助北落师门阁下完成献祭仪式！”
精卫最终所见的，是充斥在视野中的血红色。
精卫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
“后来我就失去意识了，醒来之后就看见这小子。”精卫指了指一边沉思的张秉真，“既然我还活着，这个世界也没毁灭，就说明那些海魔的计划肯定没成功。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死灰复燃，而且听娘娘的意思居然打起了炎帝的主意。啧……真是疯子。”
徐昊挠了挠头，炎帝？他不记得十二国记有提过这么一号人物啊。他看了看阳子和利广，可二人同样也是一脸茫然。
“你们这些不满千岁的小辈不知道炎帝是很正常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当年知情人也不愿意提起他。”精卫叹了口气，“炎帝最早是守护世界的诸神之一。他精通医药和占卜，曾经为十二国文明的建立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然而有一天他发了疯，试图联合妖族毁灭世界。然后就是妖族与众神长达三百年的战争。最终众神击溃了炎帝的大军，但无法杀死炎帝本人，只能切碎他的身体并分别封印在十二国王都的十二座凌云山下，并由专人铸造符文确保镇压措施生效——这些符文被称为‘镇魂之锁’。我就是负责镇魂之锁的保养和修复工作的狱卒，确保炎帝不会苏醒过来毁灭世界。现在我准备先检查奏国的镇魂之锁，顺便召集一些帮手查查当年峰麒的事，巧国这边你们来协助我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能做到吗？”
“什么工作？”
精卫微微一笑，“巧国的塙王是个相当刚愎自用的小子，但是有一点好，就是特别厌恶山客和海客。你们这帮海魔一向巧言令色，拿上我的信物，告诉他如果吴刚之门崩溃大量海客和山客会被送到这个世界，这样应该能说服他让他暂时协助我们。”
“那个……”
阳子尴尬地打断了精卫的提议。
精卫美目乜斜，相比对张秉真徐昊一行人少了一点轻蔑，“景王，你有意见？”
“塙王死了两年了，现在的巧国没有王……”
“什么？”精卫眉心攒起，“我不过睡了五年，不仅庆国换了个王，巧国的王也失道了，这到底是……哎，算了。”
她咬破手指，让鲜血滴落在地。血流的轨迹在空气中塑造出了一个棍状物的轮廓，而当鲜血落地时，土壤像获得了生命一般顺着这个轨迹向上攀爬，凝实，化为了一根石质手杖。精卫拔出石杖，“嗖”地一声挥起，指向张秉真的鼻尖。
张秉真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等着精卫的下文。
“小子，我不喜欢你。但是你是解开我封印的人，所以我们之间存在某种……姑且算是缘的东西。所以我将这根洞察之杖交给你。它能帮助你找到通往巧国国都傲霜的路。你和你的人到了傲霜之后尽快和那儿的官员碰面协商，确保他们能在我们进行镇魂之锁的修复仪式时不捣乱。如果这个时候了还冥顽不灵……你们有你们的手段，对吧。”
张秉真接过手杖，“明白了。”
“国都必然有路木，有路木的地方应该不至于发生饥馑。”精卫顿了一顿看了王书记一眼，垂目道：“王启年，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们的居所与性命。此地因为污染暂时无法居住了。你们剩下的人就跟着这小子，寻找新的家园吧。”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精卫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