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神明》鲜香芥末薯片

2、祭台

　　又过了两天，因为干粮减少，黛斯特的背包稍稍缩小了点，而视野却渐渐开阔起来，她即将走出这片曾是族中最大村庄的废墟。

　　黛斯特已经搜索完各处，然后像前几天一样逼迫自己承认了这一带仍然完全没有生还者。然而，她觉得自己还不用绝望，还有一处地方没有去过，而且，那是最可能有人生还的地方——

　　走过那段破碎的砖石路，就可以到达祭台，族人向神祈祷的至圣之所。

　　当然，黛斯特并不觉得神会有什么庇佑信徒的打算，祭台区域为何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只是因为它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周围没有什么建筑会倒塌砸到人而已。

　　而且，她实在不敢放弃希望——

　　因为她的爱人，就住在那里。

　　她一心深爱的那个青年——即使他丢给她的表情总是那样生硬冷淡，也不曾将她心中热爱的温度降低一分一毫。当然，她很识趣的从没正面表白过心意，只是悄悄寻找机会观察他，与他搭话，默默在自己心里为他的喜悦而喜悦，为他的悲伤而悲伤。

　　然而现在，劫后余生，她已经决定了如果还能再见到他，一定要毫无顾忌的直扑上去，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离祭台越来越近了，黛斯特手心里满是汗迹，心跳也越来越快，一向稳健的双腿也开始有些颤抖。

　　她一遍遍大喊着“有人吗？”，同时一遍遍呼唤着爱人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回答她。随风飘来的血腥味顿时让她已经湿透的手心冰凉一片。

　　她几乎是逃一样连滚带爬的绕过路边的几具尸体。他们身上都有好几处孔洞，地上满是鲜血——祭台周围的装饰物破碎时射出的残片击穿了他们的身体。不过，他们都穿着正式祭司的白色长袍，那不是她的爱人。

　　还有机会——她握紧拳头继续搜索着。

　　她的爱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祭，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祭台，虽然知道他很向往披上那身白袍，她还是觉得他那件为耐脏而设计的深灰色短装衬着白皙的皮肤明明特别漂亮。

　　黛斯特走进已经裂痕斑驳的广场，紧张的寻找着爱人的身影，如果这里也找不到，还可以去祭台旁边他的家中，当然，那里地势狭窄，生还希望不如这里大。她想就在这里看到他，看到正在广场中央的祭桌前哀切祈祷的他随着她的呼唤缓缓回过头来。

　　少女的视野里居然真的出现了那个正独自跪坐在祭桌前的深灰色身影，尤其令人振奋的是，他弯腰祈祷的姿势很端正，衣衫上好像完全没有血迹。

　　“伊赛安——”黛斯特心中登时大喜，高喊着爱人的名字疾奔，几乎要跳跃起来。

　　而他始终没有回应。

　　黛斯特开始慌了，一下减慢了步伐，她急促的喘着气，因为突然的减速心脏砰砰急跳，然而无论如何预感或期盼，终于还是要直面结果——

　　伊赛安确实好好的跪在那里，衣衫整齐，身上没有一丝伤痕。

　　但是，在他肩膀以上本应是头颅的位置，现在空无一物。

　　黛斯特脑中顿时轰鸣一片，泪水夺眶而出。她重重跌坐在地，双手紧捂着嘴，然而还是完全无法压抑音调几乎扭曲的声声呜咽。

　　没有什么比点燃最后一丝希望，又狠狠掐灭它更让人痛苦的了。

　　黛斯特看到她的爱人脖颈根部那道整齐的切口，血管和脊椎的断面清晰可见，一大摊凝固的鲜血就在他面前摆放祭品的桌面铺开，血迹一直蔓延到地上。

　　伊赛安根本死无全尸，只是她先前从背后接近他，没有看到正面的惨状而已。

　　悬挂在他背后的金属礼器和先前那些祭台装饰物一样无法抵御震波的威力，甚至，它碎裂时激射而出的锋利金属片尺寸大到能一击割下他的脑袋，还能让身体保持原本的姿势没有倒下。

　　也许，那样死了不算太痛苦……不知过了多久，黛斯特终于停止哀哭，抽噎着默想。她向来无法压抑在巨大打击下疯狂奔流的情绪，但最终总是能自己找到理由重新冷静下来。她很清楚，只有拥有这样的能力，才能带着逝者的份继续生存下去。

　　该是继续前进的时候了。当然在此之前，她还要和自己的爱人做最后的道别。但是，他的头在哪里呢？没有见到那让她终日魂牵梦绕的英俊面庞，怎么能算见过“最后一面”！黛斯特绝不容许这样的遗憾发生，即使很可能将要面对一张已经不成人形的脸。她不敢想象，又忍不住想象，然后再次浑身颤抖。

　　在哪里，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呢？

　　少女四肢着地爬行着四处寻找，因为极度的悲痛和紧张，她的双腿依然绵软，当然，那样的姿势也确实有助于在地上看得准些。

　　她又在广场上发现了几具尸体，礼器的碎片威力巨大，那些人都被整齐切开而死，甚至有人被拦腰截断。她不敢多看，仍旧四处搜索伊赛安的头颅。

　　南大陆人几年前刚刚发现处理金属的方法，然后把用最先进技术获得的珍贵材料全都用在了祭台上，其余无论是猎人，工匠，还是祭司本人，都只有木石和兽骨可用。但是，正因为这些锋利金属的存在，原本因为空间开阔而应当最为安全的祭台，仍然沦为了彻底的惨剧现场。

　　黛斯特当然不懂什么是铸造或焊接，她只觉得那些互相牢牢穿插，拼接成复杂结构的金属为何还是会碎裂四射，杀人无数，全都是因为神在无情的嘲笑他们。

　　嘲笑他们的虔诚。

　　神其实根本没喜欢过他们，他只在数百年前先祖从种子中诞生的那天亲自现身过，对他们说过的话总共不超过一百个字，此后无论他们献上什么样的珍宝表示诚心，都确实没再得到任何回应。

　　那么，何必一厢情愿呢。

　　黛斯特觉得自己不想在祭台区域继续保持跪姿了，附近找不到她的爱人，站起来视线也可以更远。

　　站直后，果然看到了远处台阶下方那颗熟悉的头颅，黛斯特立即狂奔过去抱起它，用颤抖的手指拂去其上的灰土。让她惊喜的是，伊赛安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伤口，他仍旧皱着眉紧闭双眼，保持着专注祈祷的表情。

　　在伊赛安还活着时，自己是从来没资格从这么近的距离长时间正面端详他的。黛斯特觉得有些隐隐的心酸，不过这种想法只是一晃而过。终于是如愿见到最后一面，又确认了伊赛安死前确实没受太大罪，先前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她还是发现自己几乎无法控制的要笑出声来。

　　看来，祈祷还是有点好处的，反正去别的地方也免不了惨死，被金属片切掉脑袋，毕竟比被建筑压倒，或者掉进地缝要稍微痛快些。

　　那么，他在最后的时刻是在祈祷什么呢？

　　黛斯特知道，伊赛安根本不在乎她，那个总是喜欢独自沉思的青年，始终有着更远大的志向，不可能被小小的儿女私情束缚。所以，她从没奢望过他的祈祷词中能有自己的位置。但是，想到他把生命中最后一瞬留给了那个冷酷残忍的神，她还是很替他不值。

　　因为据她对他的了解，这样的结局不适合他。

　　黛斯特翻开怀中头颅的眼皮，凝视着那双已经失去焦距的眼睛，努力回想他生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