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在江湖之陆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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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夜，深夜。
今夜的月，比十五的月亮更圆，更亮。
灯火辉煌的街道上，走着一群人，一群大笑着的人。他们全都在笑，大笑，笑的前仰后翻，笑的就像是一群孩子。
于是，路上的人，窗子里的人，店铺里的人，都在吃惊的看着他们。
一个大笑的人大笑着走向前，拍了拍最前面一个没有笑的人，这人虽然没有笑，此刻却正是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全身充满了活力地大步向前。
司空摘星道“陆小鸡，北边有家酒肆，里面的酒飘香十里，远近闻名。”
陆小凤挑了挑眉问道：“所以，你这是在邀请我去喝酒？”
司空摘星笑着道：“你虽然是只小鸡，但喝起酒来却很爽快。不过你莫要以为我只请你。”
司空摘星眯了眯眼睛，大声道：“各位，今夜若有愿意开怀畅饮的，都跟我来，咱们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休。”那群人都高声喊了起来。
醇香的酒，畅饮的人，不眠的夜，空气中蒸发的汗水，对于一个江湖浪子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热，更温暖的事呢？
可陆小凤却没说话，只是拿眼角瞅着司空摘星。等后面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才悠悠道：“你请客？”
司空摘星道：“我请客。”
陆小凤似乎不太相信一般地看着司空摘星，问道：“确是好酒？”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的确是好酒。酒好，饭菜更好。”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脸上也泛起了笑意，点头道：“不仅有好酒好菜，还有一帮朋友。”
司空摘星的眼睛也亮了，道：“你去不去？”
陆小凤却收回了笑，淡淡道：“不去。”
司空摘星惊讶道：“不去？你不相信我？”
陆小凤道：“你是我朋友，我自然相信你。”
司空摘星道：“那为什么不去？”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去见一个人。”
司空摘星道：“什么人？”
陆小凤却闭上了嘴，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脚下却走的更快了。
大家面面相觊，不明白陆小凤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老实和尚走上前来，木道人也走了过来，魏子云、丁敖、屠方、殷羡、卜巨都走到了他的面前。
“到底是什么人？”
陆小凤摇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说完不等大家反应，已振起双臂向前掠去。
老实和尚双手合十，摇摇头道：“阿弥陀佛，这人不学着和尚吃斋念佛，却把和尚打机锋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
陆小凤摆脱了众人，掠过七八条街，拐过十一二条小道，终于在一家院落前停了下来。
陆小凤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又闻了闻空气里弥漫的花香，脸上泛起了微笑，自言自语道：“这人可真叫我好找。”
只见他足尖一点，人便已掠进院里。
院子算不上很大，但却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卉，九月，正是桂花飘香的日子。空气里满是芬芳。
花木扶疏，花香深处。一位温润俊秀的公子正坐在一棵大桂花树下饮茶。
陆小凤放轻了脚步，轻的发不出任何声响，可刚走几步，便听得那人温和的声音道：“你来了。”
陆小凤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我若是刚认识你，绝不相信你是个瞎子。”
花满楼微笑道：“我有时候也不相信自己是个瞎子。”
陆小凤走上前，凝视着那人的微笑，面上忽地摆出一副极生气的模样，冷冷道：“无论你是不是个瞎子，你都一定是天底下最悠闲的人。”
花满楼笑意更甚，道：“哦？”
陆小凤的语气更冷，道：“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天下人都忙的团团转，花公子却有闲情雅兴在这品桂喝茶，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悠闲的人？”
花满楼微笑道：“看来陆公子自己忙的像个陀螺，便见不得别人享受人生，何况这个人还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笑了，笑得温暖极了，完全不像刚刚那个冷面冷语的人。
他看了花满楼一眼道：“花兄啊，你都到了京城，怎么也该来找找我，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我都忙坏了。”
花满楼道：“你怎知我没有找你，京城这么大，找一个人总是不容易的。”
陆小凤瞪起了眼睛，道：“你若真想找我，又怎么会找不到我。莫说是京城，就算是我飞上了天，遁下了地，你也是能找到的。”
花满楼沉吟片刻，道：“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陆小凤拿起另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好茶，是京城最好的香片。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幽幽道：“你若是有个朋友，忽然丢下你走了，在同一个地方也不来找你，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忙着，你会有好心情？”
花满楼微笑道：“你怎知我眼睁睁看着你忙？你怎知我不是忙的像个陀螺？”
陆小凤惊讶道：“这么说你很忙？”
花满楼道：“一点也不错。”
深夜，静逸的小院，两位年轻的男子述说着分离后的故事。
花满楼道：“那时，你去找薛冰，我随着金九龄一起进了平南王府。进了王府后，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我认识，却也并不认识的人。”
陆小凤听不懂了，道：“什么叫你认识，却并不认识？”
花满楼道：“我认识，是因为这人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方式，甚至连他的气质，吃饭时的习惯，都和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一模一样。我不认识是因为这人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也并不是我见过的那个人。”
世上恐怕没有几人知晓花家和紫禁城的关系，更不会有人相信花满楼见过深宫里的那位人物，可花满楼，不仅见过那人而且相当熟悉。
不过陆小凤却知道，于是他问道：“你说的是南王世子，平南王府的小王爷？”
花满楼道：“正是。即使是双生的兄弟，几十年的夫妻，都不能做到生活习性、言行举止几乎一模一样，而小王爷像的那个人身份又太过于特殊，我不得不产生怀疑。但我宁愿相信小王爷只是仰慕那个人，或者这只是个意外。”
陆小凤道：“那你什么时候确信自己的猜测的？”
花满楼道：“直到我见着另一个人，一个剑法无双，孤傲无双的人。”
陆小凤肯定道：“白云城主叶孤城！”
花满楼道：“当我发现叶孤城将一身所学尽数真传给小王爷的时候，我便知道关于白云城，世代承蒙南王之恩的传说是真的了。”
花满楼虽然并没有叹气，可陆小凤却能感觉到他心情的低落和无奈，他勉强笑笑道：“绝世无双的剑术，并不是谁都能学成的，普通人即使学的了招式，可也学不到剑法的精髓。”
花满楼并没有回应陆小凤的话，他声音低低道：“白云城主决定要于西门吹雪决斗，我便有些担忧，而当决斗地点改为紫禁之巅时，我便明白一定有事要发生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确实，天下最负盛名的两大剑客在紫禁城决斗，在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掩盖了，无论是谁，都会选择在那一天行动的。”
花满楼勉强微笑着道：“这两人的决斗不可避免，也绝无人能够阻止。”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道：“确实没有人能够阻止。但世上总有些傻瓜，即使知道做不到，也会拼尽全力去尝试。”
花满楼笑道：“的确是傻瓜。可我只问了白云城主两句话。”
陆小凤道：“哦？是什么话。”
花满楼道：“我问他‘南王府是否有恩？’”
陆小凤问道：“他怎么答？”
花满楼道：“他说‘有恩。’于是，我又问‘可否为之死？’”
陆小凤没有再问，脸上的表情却很奇怪，似乎又是无奈又是敬佩。
花满楼接着道：“他答‘可为之死。’”
叶孤城，人如其名，如远山孤城般孤高骄傲的人，这样的人有着自己的荣耀和风骨。
你可以阻止一个剑客去送死，但你不能阻止一个剑客去捍卫自己的荣耀和尊严。
花满楼是个尊敬生命的人，他在尊敬别人生命的同时，也尊敬别人生存的方式。同样的花满楼也是个聪明的人。这样热爱生命又聪明的人，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绝不会再多说一句劝阻的话。因为，任何的劝阻都会玷污这份令人敬佩的骄傲与孤独。
陆小凤了解自己的朋友，但他此时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这位过于善良的朋友，他只能用力握住花满楼的肩膀。陆小凤想要是这人没有这么聪明，没有聪明到能看透所有的阴谋和无奈，这人现在是否就不会这么痛苦。
相对无言，片刻安静。
桂香阵阵，陆小凤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既然你早已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花满楼笑了，脸上泛起了光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这句话陆小凤听过很多次，说的人往往是因为有事求他，而这件事又非他不可。
可这话在这个时候说，由自己的好友花满楼说出，陆小凤虽有些得意，却并不明白。
他不明白，于是问道：“是陆小凤又如何？”
花满楼道：“是陆小凤我便不用担心别人的阴谋，是陆小凤我便可以放心去做我真正在意担心的事。”
陆小凤心下十分感动，他继续问道：“那你真正在意担心的事是什么？”
花满楼沉吟片刻道：“无论是白云城主叶孤城还是西门吹雪，都不应该死，至少不应该死在别人无聊的权谋里，或是毫无意义的决斗上。于是。。。”
花满楼停顿片刻，接着道：“于是，我去找了西门吹雪。”
陆小凤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向他这样的剑客绝不会逃避另一个剑客的挑战，尤其是他也敬佩的、实力相当的剑客。”
花满楼道：“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劝他。”
陆小凤惊讶道：“你没有劝他？那你为什么找他？”
花满楼道：“我只问了他一句话。”
陆小凤道：“什么话？”
花满楼道：“我问‘西门庄主的剑，是否会杀一心求死之人？’”
陆小凤道：“他怎么回答。”
花满楼道：“他说他的剑可杀天下背信弃义之人，可杀天下该杀之人，却从不杀一心求死之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最终他还是杀了，我亲眼看见西门吹雪的剑刺入了叶孤城的胸膛。”
花满楼忽然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个调皮的小孩骗到了糖果一般，道：“这便是我真正担心的事，这两人的剑一旦出鞘，总是要人命的，所以。。。”
陆小凤盯着花满楼，皱起了眉头道：“所以？”
花满楼笑了起来，就像是和煦的春风拂过大地：“所以，我在前往京城的路上顺便去了趟蜀地的药王谷，请来了里面的药王。而到京城见到西门吹雪的时候，又给他留下了一句话。”
陆小凤道：“什么话？”
花满楼道：“神藏，南郊扶风院。”
陆小凤不仅眉毛皱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胡子都要皱起来了，道：“神藏，莫非指的是胸前的神藏穴，南郊扶风院，指的是一定是这个小院。可这有什么关联，我简直完全胡涂了。”
花满楼微笑着道：“人们都认为一剑穿胸，必死无疑，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若是用极锋利的剑用极快的速度从神藏穴刺入，剑总是刚好沿着心脏边缘穿过，在一个时辰内若有神医帮助，还是可以救活的。”
陆小凤跳了起来道：“所以，药王谷的那位神医此刻就在这？”
花满楼道：“不错，不仅他在这，被刺的人也在这。”
陆小凤激动道：“他们在哪？”
花满楼道：“还在里面医治，估计很快就能出来了。”
陆小凤又坐下了，看着花满楼，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感动。他想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比眼前这位更伟大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在历经磨难后依然善良、快乐，什么样的人才能不在意阴谋和黑暗，奔波万里只为了给别人带去光明，让人好好地活下去。
‘人能否在看透所有的黑暗后，依然相信光明。’
陆小凤脑海里浮现出久远的话语。他忽然问道：“花兄，我知你略懂医术，却不想你竟知道神藏穴这么奇妙的穴位。”
花满楼美丽的眼睛里没有焦距，此刻像是正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半响淡淡道：“不过是小时候跟着位精通医术的师父学过几天医，偶然从书上看到的罢了。”
花满楼的回答，陆小凤似乎并没有听见。他或许听见了，只是他并没有回应。
他没有回应，也可能只不过是没有时间。因为此时的陆小凤正认真地凝视着花满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脸凑的也越来越近。
花满楼伸手拂上自己的脸道“陆兄，莫非我的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陆小凤拿住碍事的手，放在自己手上，用力握住道：“确实有东西。”
花满楼道：“哦？什么东西。”
陆小凤道：“光，佛光。”
花满楼笑了起来，道：“我从不知道陆小凤陆大侠竟开始信起了佛。能生生地从人的脸上看见佛光，想来必是极有佛缘。”
陆小凤似乎没有听出花满楼话里的玩笑，一脸认真道：“花满楼你一定是个菩萨。我可得好好看看，这死去的人好找，活着的菩萨可难见啊。”
花满楼笑着抽回手道：“陆兄，莫要开玩笑。”
陆小凤正待要说，那边的房门却被推开了。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满头大汗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声笑道：“能从陆小凤的嘴里听见夸人的话，只怕比见活菩萨都难。”
陆小凤又跳了起来，就要往房里冲。
却被老人拦了下来，道：“人还在里面睡着，你可别去打扰人家。”
陆小凤问道：“药王老儿，那人真的没事了？”
药王道：“已经无大碍了。”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药王不愧是药王，医术就是高明。”
药王笑道：“莫非这人吃错了药，见人就夸。”
花满楼也笑着道：“他不过想证明你错了，听他夸人还是要比见菩萨来的容易。”
陆小凤点点头道：“正是。还是花满楼了解我。”
药王道：“你这小子还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算了，我可没时间陪你了，忙了一天一夜，可得好好休息了。”
说着药王便往院后另一排房舍走去。
陆小凤道：“花兄，我也该休息了，不知是否有多余的客房。”
花满楼道：“客房是有，可惜你却不能进去休息了。”
陆小凤诧异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莫忘了还有佳人在等你。”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这个人，陆小凤心里叹了口气，他想起来了，想起了欧阳情，还有那句可爱的话‘我等你。’
我等你。这是多么温柔美妙的三个字。
我等你。一个男人若是知道有个女人在等着他，那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可是此刻的陆小凤却像是吃饭被噎着一样，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瞪着花满楼，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可在他心里只怕早就一把掐住了花满楼的脸，把他俊秀平和的脸揉捏的变了形。
陆小凤咬着牙气恼道：“花满楼，你不是菩萨，不仅不是菩萨，也不是个君子，一点也不是。”
花满楼微笑道：“和你待久了，再君子的人，也难免有时会变得不是君子的。”
陆小凤道：“你明知我此时最需要的是一壶好酒，一桶热水，和一个温暖的床铺。却偏偏要在这天快亮的时候，提醒我远处有佳人等待，偏偏要让我在这个时候离开。”
花满楼静静地等他说完，微笑道：“这个时候确实是又黑又冷，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走在街上的，可是，若你不回去，只怕那姑娘也不能入睡，让一个美丽的女子在这更深露重的时候难以入眠，这不仅不是君子所为，也不是陆小凤会做的事。”
陆小凤怎么会不明白，花满楼说的他都明白。
陆小凤想，也许花满楼并不了解，每当自己办成了一件事，总会很累很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倦意。陆小凤虽然喜欢美人，也喜欢和朋友在深夜痛饮。可这样的时候，他宁愿安静地待在好友身边。花满楼这个人总是有种奇异的魔力，你只要待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便能安静平和下来。若能和他说上三两句话，喝上一小壶酒或清茶，便似乎整个人都被阳光温暖了一般。
陆小凤想，友情有时要比爱情更温暖，更能抚慰人心。他看着花满楼心里肯定道‘这人一定不明白。’
于是，陆小凤只好道：“你说的对，让姑娘就等确实不是陆小凤会做的事。”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晚风吹过，带来了露水的气息，院子里一片安静。
三日后，一个白面微须的男子正站在一个草木扶疏的院子里。
身后走来一个温润俊雅的青年。
青年道：“有很多人问过我究竟是不是真的瞎了，我有时也认为自己并没有瞎。”
白面微须的男子道：“花公子确实不像是个瞎子。”那青年正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花满楼。
花满楼道：“你看这院子里，桂花开的正盛，樟树正散发着草木清香，虫鸣还络绎不绝。我总觉得只有那些长了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男子闭上了眼，鼻尖轻嗅，复又睁开眼，道：“桂花果然很香，景色果然很美。”
花满楼忽然道：“现在世间再无白云城主，更没有南王府了。”
男子声音低低道：“确实没有。”
花满楼道：“那么，可否为之生？”
男子道：“为何而生？”
花满楼道：“为生命本身。”天下万物皆有生命，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飞禽走兽，甚至是天上的落日银辉。花满楼是如此地热爱着生命，所以他不仅要让自己好好地活着，也希望别的人能好好地活着。
男子沉吟着，脸上发出了光，这是只有在顿悟时才会出现的光，片刻，他坚定道：“可为之生。”
作者有话说第21章 在江湖之陆花（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