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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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尔出生在撒马儿罕，那是一座被葡萄美酒和黄金白银包裹的梦幻之城。
撒马儿罕最早被叫做康居，又叫邪米思干。天之骄子成吉思汗曾邀长春真人赴西域传道，长春真人丘处机携十八位门徒西行时曾路过撒马儿罕，他便称之为邪米思干。其时邪米思干是花剌子模帝国新设的帝都。不过十数年，邪米思干便毁在了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铁骑之下。
后来帖木儿大帝重建邪米思干，心想邪米思干本是东方与西域交汇的重心，又知远古之前邪米思干仍是粟特人的故国，粟特人善经商，便是最初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便欲将邪米思干重建为世界之都。帖木儿大帝将他四处征伐而来的珍宝堆积在邪米思干，又将他从战火挞伐中截获的工匠带到邪米思干，叫他们在城里修建起最辉煌的宫殿与清真寺。
邪米思干重又回到了数百年前最辉煌的模样——沙漠之中有一处绿洲，绿洲的深处，有一座黄金之城。那座城的名字重又叫作，撒马儿罕。
阿米尔家中是世袭的铁匠。他父亲祖上便是被帖木儿大帝劫掠而来的嚈跶人，可奶奶却是来自金帐汗国的蒙古人，母亲是在撒马儿罕城生活了数百年的康居人后裔，可外公又是一个源于铁勒部落的突厥人。他的血统之混杂，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反正他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父亲耗费心力用数年打出一套乌兹钢刀，被征税官藉以征税之名便收走了；他在乎的是，母亲常年去葡萄酒庄做工，一双手掌经年累月劳累，早变得粗造不堪，关节肿大。每逢风沙天便如枯死的白杨树一般，皲裂得叫人不忍卒看。
阿米尔家住在撒马儿罕城的外缘，是一个抹了白漆的低矮小屋，常年淬火，屋顶被熏得黢黑。他从小到大便未穿过鞋——是黄金城里光着脚四处跑的穷孩子。
他常常问腾格里大神，他们家的穷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话从来都是藏在心里问的——他眺望着日暮时天边如火海般翻滚的火烧云，想着云的那边，沙海的彼岸，会不会有远道而来的贵人，助他们家远离贫穷。让他的父亲打出来的乌兹钢刀能送到撒马儿罕城中心的皇城里去，教他的母亲再不用每日采摘葡萄，用木舂将小山一样高的葡萄压碎；令他的弟弟妹妹能和内城里华卡尔家孩子一般，日日吃得起羊肉。还有那华贵精美的大食地毯，用金线银绸一针针绣好的毯子，要是能铺在他们家地上，那该多好啊。
后来他便当了商人。
“我跟着商队的骆驼逃跑的时候，才有十三岁，就这么高。”阿米尔在返程的前夜，与薛苍梧、霍鸿钧二人在卫所中吃了一顿酒，他用突厥语比划着说道：“我逃跑出来的，就不能用父亲的姓氏，我就用了外公祖上的姓氏，那是一个稀奇的大姓，现在虽然不行了，说出来糊弄下别人倒也是可以的。”
阿米尔一边说，霍鸿钧一边将这突厥话在心中过一遍，换成汉话说给薛苍梧听。——霍鸿钧倒是一个奇诡的怪人，他不过与阿米尔的商队相处了两月，竟把他们的突厥话学了个透透。
“哦，叫个甚么？”薛苍梧奇道。
“阿史那，阿史那思摩的阿史那。”阿米尔点点头，回答道。
薛苍梧倒是认得阿史那思摩，那是唐高祖武德年间归顺的突厥名将。他从小便喜欢听说书人讲古，阿史那思摩后来住在长安，太宗给他挂了个怀化郡王的闲职。可是当年他率部众七万与漠南突厥、同罗、仆骨、回鹘、白雷共二十余万人战于白道川，诱敌深入，与英国公李绩合围大败漠南突厥薛延陀部的故事却被说书人编了一代又一代，最终理了个折子叫作《窃驼马》。
薛苍梧当下便唱了几句《窃驼马》中的段子。他唱得声色并茂，倒好像当时随军去的，便是他自己个儿一般。霍鸿钧与阿米尔也听得入了迷，薛苍梧唱得一句，霍鸿钧便低声将他唱的意思转述给阿米尔，阿米尔也听得心潮澎湃。又低声与霍鸿钧说了几句话，起身出屋，到院子里叫来了他商队的趟子手，那人递了一张丹不尔给他，他双手捧着琴返回屋里。
“他要唱一首来自叶尔羌的木卡姆。”霍鸿钧指着阿米尔向薛苍梧道。
霍鸿钧说完，阿米尔便打了一个躬，十指如飞便开始弹奏那张丹不尔。霍鸿钧正欲如前一般一句句向薛苍梧转述阿米尔所唱，却被薛苍梧制止了。他比了个手势叫霍鸿钧静静听着便是。
阿米尔的手指粗短，但是拨起弦来却丝毫不显得笨拙。阿米尔的嗓音粗哑，可他那粗哑的嗓子唱起绵长有力的长调却悠然得要叫人瞬间迷醉其中。丹不尔与长调织成的绵密大网，将霍鸿钧与薛苍梧二人都网住，没谁再发出甚么声音来。沉寂的夜里，烛火跃动，阿米尔的歌声穿透云霄，便是随着甘肃卫的夜风往西，要飞回撒马儿罕城去了。
霍鸿钧忽地便想起日前与薛苍梧在甘肃卫外相会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三（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