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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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鸿钧换班的时候是金乌落山的时刻，武校尉敲响了钲。那东西仿佛一个铜铃似的，有一个木柄让人握着。声音嘹亮仿佛能传往千里之外。每日敲钲的时刻是日入一刻，待到霍鸿钧所在的列队解散约莫是日入三刻，距军镇夜禁的黄昏三刻还有些时间。
“哎，大个子，几日不见你，你是不是到外头喝花酒没给钱？”行伍散了之后，武校尉与霍鸿钧走了一段，忽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啊……”霍鸿钧摇摇头，“我没喝花酒。”
“那是被谁又掐又打的，肿成了这幅德行？兄弟们都心疼你，哪个婆娘下手这么狠？”武校尉咧开嘴笑笑，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子，朝路边酒馆努了努嘴。“老哥心疼你，请你喝杯烧酒。”
“我发了饷，我请你罢。”霍鸿钧也笑，侧过身子伸手比了个“请”。后又想起了甚么，眼睛转了转，说：“薛哥中午着人过来说叫我回府吃饭，不如今日这样，我们二人各打一壶柳林酒回去，记在我账上。如要喝个痛快，下次再叫几个兄弟一起，如何？”
东方在榻上躺了一整天，睁开眼睛眼前也是漆黑一片，索性在榻上打那么几个盹儿。辗转反侧了那么二三次，终是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什么也瞧不见的境地里，脑中仿佛有几个字越来越清明，直到跃入眼底——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任教主自然是待他极好的。”他记得数月前的那一夜，镜湖上画舫，桑三娘便是在包厢里和童百熊这么说。其时他们手边一炉龙脑香燃得正好——香气袅袅如云似雾将整间包厢包裹住，如同一只巨手将它托入了瑶池仙境一般。桌上几只醉蟹被小厮撬开来，青壳里裹着一层黄澄澄的蟹膏，烛火映衬下显得更加肥美。二人乘着月色，秉烛夜谈惬意的很。童百熊替桑三娘斟满了一杯酒，又将自己酒杯填满，率先干了一杯，放下酒杯，摸了摸虬髯，方笑道：“任教主自然是待他极好的。他却也没亏欠教主，没亏欠教中兄弟。倒是用命来还了教主这知遇之恩。辽东五虎，雁荡山白起，皖西七煞，全真教苍凌子。哪一个不是他带人去挑了的？我认得他的时候他才十一岁，他爹爹是居延侠盗，号金翎雕，道上的兄弟都尊他一声翎雕爷。年轻的时候也是能和我教中飞天神魔赵鹤赵长老比肩的奇才，我与他爹爹结拜为兄弟的时候他尚未出世，那时他爹爹意气风发，身手亦矫健得很，孤身入了辽东镇，将总兵的帅印给盗了，又拿着帅印盗了建州女真部，将那蛮人部落里珍藏的冰莲给盗了去。也正是这朵冰莲给他惹了大麻烦。斡木河边上的女真人，是南边的女真野人和北方故元朝火儿阿万户府女真人杂居的后代，女真人懂得甚么？和关内汉人相比，三纲五常都没有。可他们却偏偏认死理——待我有恩的，我世代结草衔环。与我有仇的，我便是追到海角天涯也要将你杀了报这仇怨。他爹爹只道这建州女真蛮人，入不得关来，取了冰莲便回了居延。后来游历大江南北，在四川青城附近碰见了他娘，一见倾心。可他娘却是峨眉派寂空师太关门弟子，芳名叫个严芷清。寂空师太师祖乃是冰玉师太，冰玉师太俗名叫贝锦仪。这名家一脉，又怎肯将自家弟子托付于这恶名在外的江湖侠盗？其时另有一人倾心于他娘，却是一个六扇门出身的锦衣卫，姓秦，行五，便叫个秦五。”一口气说了许多，童百熊觉得口干，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拿起筷子，夹了半只蟹放到桑三娘碗中，招呼她吃。
其时他便隐在门外，屏息凝神，静静听这童百熊讲他爹娘多年前往事。他本是来镜湖画舫找童百熊大哥说一件重要的事，没料到甫一走到门外，便听到桑三娘那句：“任教主自然是待他极好的。”心下未免有几分诧异，便止了步子立在门口偷听。
只听桑三娘慢慢续道：“老童不必说了，这往后的事情我也听了个三三两两。想翎雕爷自废武功只是为了峨眉派一个女侠，我那时不过初入江湖，却也听说了这件事。那时真真是羡慕得很。心想，要是能有个汉子为我这么做……不，便是有个人真心待我，我与他一同退出江湖，归园田居，也值当了。可这臭老天何时随过人愿？！”她起先柔声说话，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忽听得“啪”一声脆响，便是桑三娘气不过，将筷子掼到了碗上，一时没收住力气，将那瓷碗掼成了碎片。
“哎，你……”童百熊见状也是呆了一呆，见那醉蟹随着瓷碗碎片落了一地，抬头诧异道。
“我就是心疼他。”桑三娘起身，也没见她收拾一地狼藉，也不见她喊小厮来收拾。她只是绕到童百熊身后，童百熊身后是一扇雕了仙桃葫芦的窗棂，桑三娘伸手推开它，月光正好，如瀑一般洒进画舫包厢里，教人看了却可能嫌它有些冷清。
“我瞧他这几年过得好苦。”桑三娘一手按着窗棂，轻声道。
东方不败听得桑三娘说这句话，整个人愣了一瞬。愣了一瞬又想了一瞬，他后槽牙咬了一瞬，也没打招呼便伸手将门推开了。
“童大哥，喝好酒却也不叫上我。小气得很。”他勾着嘴角迈步进去，那一双眼却没笑，倒是将这包厢扫视了一圈。
童百熊和桑三娘俱是一惊，顷刻间反应过来了，童百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桑三娘也从倚着的窗棂上站直了身，双双抱拳行礼，道：“属下参见副教主。”
东方笑笑，紧走两步走到桌前，抓了半只醉蟹咬了一口才道：“童大哥，桑三姐好生见外。再这么拘谨我可走啦。我可受不起这些。”
说着他便伸手扶了童百熊一把，童百熊抬眼瞧了他一眼，只见他笑吟吟的，嘴角还挂了半滴黄澄澄蟹膏，模样和双十上下的弱冠青年又有甚么不同呢？
“来人啊，把地给我收拾了。”他高声喊道。又拉了个凳子大咧咧坐下，笑嘻嘻瞧着桑三娘。他本来生得俊俏，又是个爱笑的主。在他当香主的时候，神教上下早就传说神木堂有个唤作东方的香主，长得俊得很，一双桃花眼不知道勾去了多少姑娘的魂。桑三娘也不多老，便是个二十七、八的模样，恰好做得他大姐，见他目不转睛笑嘻嘻这般瞧着自己，竟不知不觉脸上飞红。便是错开目光，强压内心激荡，问道：“教主莅临有何吩咐？”
东方细细剥了一头醉蟹，递给桑三娘。道：“三姐可不能乱说，教主这个称呼我怎么担得起。三姐要害死我啦。”
桑三娘正欲接过那蟹，忽听得东方这么说，一时起疑，便又和东方四目相对。——只见他仍是笑盈盈地，那双桃花眼却没笑。桑三娘心头一凛，扭头瞧了瞧童百熊，只见童百熊面上不动，颈后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喏，三姐，这蟹好得很哩。我刚尝了尝，肥美极了。不如，我们三人，把这蟹，分了。如何？”他一字一顿道，那朝着桑三娘伸着的手并没有收回，又朝童百熊努了努嘴。忽然发觉自己嘴角还沾了半滴蟹膏，便抬手用指尖将那蟹膏抹了下来，又用舌尖舔了去，动作竟带了几分媚气，勾人得紧。
“东方兄弟……”童百熊缓缓道：“你……”
“童大哥，吃是不吃？”他偏了偏头，问童百熊。
“桑三姐呢？”他又扭头问。
二人仍是没答话，气氛冷凝得可以结起冰来。东方垂眼瞧着自己的指尖——指尖上一块块茧子，正是他日夜练剑的产物。
他忽然间哈哈笑了起来，笑了挺久，也没个停歇。笑着笑着眼泪便出来了。他说：“我爹爹去得早，也没人教化我。亏得童大哥照拂，不然我早死了……”他愣愣望着童百熊，用袖口擦去了凝在眼角的泪，抿了抿嘴，道：“我是叫猪油糊了心。还望大哥就当甚么都没发生过，小畜生放了个屁，臭不可闻，不足道也。”他说着便站了起来，将那块早就凉了的醉蟹放回到盘子里，转身便走了。
镜湖的月，似水。水中又有月。他们三人各自心中暗藏心事，谁也没做声。一夜便又这样表面平静暗流汹涌地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二（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