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与才子》十八潭酒

14、第十四章

　　青荷宴，乃是章国文人最为推崇的雅集之会。常于青莲绽开的时节开展，故名为青荷宴。
　　青荷宴上相邀的文人仅仅不超百人，这些人无一不是饱读诗书，才名远扬之辈。若这也就罢了，这青荷宴还有一个规矩，便是以青年人为主，所以青荷宴除了会相邀一些不世大儒作嘉宾外，其余人皆天才横溢，年少成名。而年龄一旦过了而立之年，便再无被青荷宴相邀的可能。所以章国的书墨之士，无人不以能得青荷宴帖为荣。
　　而谢宋当初年少即成名，师从一代鸿儒蔡沧。七岁可诗，十二岁便名动永平，一篇《咏古记》连太学博士也拍手叫绝。说是当初章国年轻一代的文坛魁首也不为过，自是对着青荷宴无比熟悉。莫说拿到这请帖，他十四岁后便连续主办过两次青荷宴。若不是后来四处游学，不在章地，又因谢太傅一事，成了章国钦犯，这几年的青荷宴是无论如何也少不了他的身影。
　　可毕竟，那时他还是章国太傅之子，如今却已成了萧国谢氏子弟。
　　谢宋看着请帖上的“南萧谢乐归”五个字，默默不言。
　　倒是柳珏拿着给自己的请帖，笑开了：“这宋润流之名，我当初在萧国便听说过，如今一看，可真是了不得。我到北章不过几日，他竟然连我都邀请了。”
　　可不是，宋润流这个人可是十足十的学了他的父亲宋鸿。为人做事再妥帖不过，人都道谦谦君子。谢宋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倒是齐苍璧略有些不屑：“连我都邀请，这青荷宴，也不过是附庸权势的所谓世族才子们的一个宴饮享乐集会罢了。”
　　这话一出，看着他还有些肉嘟嘟的带着稚气的脸庞，另外两个人都忍俊不禁。
　　虽然三人里，每个人接到请帖的态度都不同，可却十分默契的没有一个人说不去。

　　青衣小侍端着一盘碧色的糕点走在碎石小径上，一枝斜长的腊梅拂过她的肩膀。她轻轻的侧了侧身子，踮起脚尖，十分轻盈的步过这一片梅花林。
　　此处梅花开的正好，却有些恣意，丝毫没有寻常富贵人家宅院里的精心修剪之态。若不说，想必没有人会觉得这个寡淡的近乎鄙陋的宅院正是章国丞相的府邸。
　　只是当这侍女分花拂柳来到一处亭子时，这亭中端坐的青年倒是贵气十足，是寻常人家难以养出的仪态气度。
　　“搁下吧。”他看也没看身旁的侍女，只是微扬了扬手，让她退下。一双眼睛没有丝毫的动容，仍旧专注的望着亭外的红梅，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哥，你让我送的请帖，我已经送到了。”一个年纪明显比这个青年要小上几岁的少年步入亭中，动作有些跳脱，还未坐下便急慌慌的开口道。
　　宋俊泽瞥了他这个二弟一眼，语气有些不满：“我总说让你稳重些，你为何偏就记不住。坐好再说。”
　　宋俊江听了这话，动作明显一顿，但举止明显轻缓了起来，他不慌不忙的坐下，才慢慢开口继续说下去：“哥，我实在不明白，你给那个谢乐归送什么请帖。他不过是个章国的罪臣，如今依仗着家族才能出来，不然还只能做个藏在暗处的老鼠。你还要我给他送请帖，他也就算了，竟还要有齐苍璧的，一个亲生父母都不关心的废子。若不是我今日正好在街上看到他在春秋楼楼中，我还要到质子府亲自给他送去不成？”
　　虽然举止轻缓，可说起话来，宋俊江还是不自觉的急躁。
　　他的语气让宋俊泽皱起眉来，却忍了忍没有发作，只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是我让你送的？那是父亲亲自说，且给他们送上请帖。”
　　“这是为何！谢文谦都已经死了，父亲难道还怕他儿子不成！”宋俊江的语气蓦地提高了几度。
　　宋俊泽看着他弟弟这不开窍的表现，被他气的一肚子暗火，“谢宋那人向来高傲，可却能蛰伏两年，一朝翻身。你说父亲为何要给他送上请帖？还不是为了观其变化。那齐苍璧再如何也是南萧的龙子皇孙，如今萧国来使也在他们身边。你若是后日在宴会上还是这幅姿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的。”
　　见自己的哥哥要发火，宋俊江十分识时务的老实下来：“好好，我一定谨言慎行，哥你可不能不让我去。”
　　嘴上是这样说着，可宋俊江心里还是有些不甚在意。他可还记得当年在宫邸里唯唯诺诺的小质子，那个寒酸的样子，他们这些子弟身边的得宠奴才都比他要多几分脸面。一朝爆发不过打了贺德隋一拳，就再也不敢在宫邸露面，干脆躲在质子府里。不过一个胆小鬼罢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宋俊泽也知道自己弟弟这个毛病，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强调了一句：“你可要记得你现在说的话，若你做出什么事，便等着吧。”
　　“好的好的，放心吧哥。”宋俊江一口一个保证，突然想到什么，他有些惊喜的开口，“哥，我记得你这次还邀请了蔡大儒！”
　　“是啊，不过观海先生他这些年对这些俗事十分看淡，大概不会应邀。”宋俊泽随口接道。
　　“你去告诉他，谢宋会去啊！”宋俊江对着宋俊泽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的笑着，“也让蔡大儒亲眼看看，他当初选关门弟子，横挑竖挑，千挑万选最后选出了个什么样的人。他必定后悔当初为何不长眼，不要你，偏要了那个谢仲永！”
　　“我刚刚说你什么，慎言！你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面上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宋俊泽没好气的开口教训自己弟弟，可心里却被这番话给说服了。
　　他宋俊泽有什么不好，四书五经六艺通晓，一身气度谁人看了说一句不是，偏当初蔡沧挑选关门弟子独独青眼了谢宋。那谢宋当初不过是个六岁小毛头，在蔡沧面前搬弄了下奇巧之术罢了，偏偏就被蔡沧看中了，后来又一直压在自己头上。
　　不过……宋俊泽冷冷一笑，因为这事记恨谢宋的可不止他一个，等青荷宴，想必有他好看了。

　　这厢谢宋确实一点都不知他人的算计。安逸的躺在榻上听着齐苍璧站在他面前背书。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敌逸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齐苍璧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一丝喑哑，他极认真的背诵着谢宋要求他背出的句篇。
　　虽然不知道为何谢宋会要求他将这么多书统统背诵，可他却没有一丝不满，依旧认真的朗读背诵，一字不差。
　　“背得不错。”谢宋颔首，“如此熟练想必你也费了一番苦功。”
　　齐苍璧没有说话，可眼睛却明显亮了起来。
　　谢宋笑了笑，道：“你知道为何连《孙武兵书》我也要你通背全文吗？”
　　“凡师父所言，苍璧皆谨记。”
　　“非也非也。你忘了我当初给你上的第一堂课了吗？尽信书或尽信人，不如不信。”谢宋摇了摇头，“我要你通背是因为你如今读不透。”
　　“读不透？”齐苍璧疑惑。
　　“不光《孙武兵法》，道家的《老子五千言》，儒家大成《春秋繁露》你如今都读不透。或者说，以你如今的阅历，难有几本书你能读透。悟出个两成也算你有天分了。”谢宋出口便是伤人之言，“可我要你通背，为的就是你的以后，会有一天，你会突然理解，或者这些会给你以启迪。所以你要铭刻在心，时时体悟。方为读书上道。”
　　齐苍璧在心底将谢宋的话翻来覆去思索了几遍，默默点了点头，对谢宋笑了笑：“多谢师父，徒儿受教了。”
　　“既然受教……”谢宋十分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弟子，翻身从榻上起来，正要开口，却听到门被推开了。
　　“小少爷，殿下。”韦倩缓步走了进来，温柔的替谢宋理了理被压皱的袖子，开口却是疾风骤雨：“都几刻了？还不吃饭？等我来催，嗯？”
　　“韦姨……”谢宋看韦倩的样子，也知道她又恼自己忘了吃饭。
　　忘了吃饭是谢宋从小便常干的事情，如今在质子府，齐苍璧又是个唯师令必从的人，两人在一处常常是到天黑灯暗才想起吃饭。
　　“柳珏呢？”谢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起了这个一回府就不知干嘛去了的人。
　　“柳公子早就用完了晚膳，如今都在自己房间歇息了。”
　　“这……他倒是不把自己当客人。”谢宋无奈，对着韦倩乖巧的笑着，“韦姨，我们走吧。”
　　齐苍璧跟在两人后面，看着谢宋此刻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笑容，默默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