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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叹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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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巫山是没有季节的。
终岁积雪的夜巫山,向来是俗世凡人的一心向道之地,山路崎岖,峰岩陡峭,寻仙问道之人往往乘兴而来,最终却带着满腹冰冷的绝望将一腔热血祭奠在这寻仙路上。
山顶上却有一个小小的道观,格局方正,风格严谨。整个道观被紫色的雾气笼罩,瑞气腾腾。却许久不见术士出入,只有一方扫的干干净净的小院子,在这冰天雪地里,添上了人烟的味道。
之所以如此肃静,近乎要与天地融为一体,是因为这道观里只住了一个被封印在此的上仙和一个道行尚浅的扫地童子。
清清静静,正是了却残生的好地方。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入眼是一间简简单单的起居室,正中央的八卦图犹自泛着金光,隐隐透着杀戮的气息。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叹了口气,可算是回来了。体力透支的厉害,尽管已经睡了不知多少个时辰,想翻翻身却都不可能。我平躺在榻上,偏了偏头,突然看到柱子后的一角白色衣衫。
“愔愔,”我艰难开口,声音干涩难听。柱子后衣衫闻声一动,移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来。
“愔愔,过来。”我扯了扯嘴角,费力挤出一个笑容,柱子后的白衣小童子终于走了过来,依旧是怯弱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复道:“这次吓到你了,对吗?”见他不语,只是低头一个劲的揉衣角,“对不起,以前,以前我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有些愧疚,愔愔这时终于抬起了头,小声说道:“娘娘,娘娘不必自责,娘娘,娘娘为了保护九华扇,为了我们教,不惜以身饲魔,这样的勇气和担当,是,是小仙们永远无法拥有的,小仙,小仙真的很敬重娘娘,真的!”
我偏了偏脑袋,道:“其实也没什么,各司其职罢了。愔愔,下次我显出魔相,一定要躲得远远地,连头也不要回,懂么,道观有封印,我出不去的。”
“可是,娘娘那时的动作很疯狂,一个劲的用头撞墙,八卦阵连连射出金光,娘娘都不避让,愔愔,愔愔真的很心疼娘娘,愔愔想唤回娘娘,可娘娘一挥手就将愔愔打出去好远,娘娘全身都是血,愔愔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年幼的童子抬起手拭泪,稚嫩的脸上是极其悲伤的神情。
我心中一动,仿佛看见了很久之前的一个影子,那也是个着白衣的小孩子,脸上满是泪痕。我闭上眼睛,不停劝慰自己,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但已经来不及,睡意如排山倒海之势袭来,我的眼前突然盛开起大片大片的青荷,青荷间交叠的是无数身影,耳畔传来愔愔急切的呼唤,我喃喃道:“不怕不怕,只是……要再次睡过去了……而已……”
距离上次的驱魔之战已经过去了三百年,硝烟已经散尽,碧环教劫后余生,全教和乐,上下太平。驱魔之战的宏大气势与惨烈便只能从书简中寻找。但这场战争留予众生的巨大伤害,却永世无法消除,除了碧环教彤云殿里供奉的二十三个牌位,还有如今被封印在此气息奄奄,日夜与寄居在心里的魔性相抗衡的我。
在驱魔之战中,面对魔族雄纠纠气昂昂的来犯,作为碧环教常年供奉的上仙,我义无返顾的投入了战争,无奈敌众我寡,为了抢夺九华扇和碧环教所在的这块修仙福地,魔族做好了一切准备,最后我只得以身饲魔,天地间仙族都知我本相是一株青莲,从淤泥中托生,看家的本领便是净化浊气。无奈领兵前来的魔族首领贪婪弊心,眼中只看到了我上万年的修为。
在这世间,提升修为除了自己一年一年修炼,还有吞掉他人内丹的捷径。但这毕竟是不义之举,仙族若有仙如此,必会堕入魔道,毁了仙根,成仙时追求的仁义礼智信荡然无存,正是如此,千万年来未有愿意走这条捷径的神仙。但魔不同,作为仙的对立于黑暗之谷托生,行事向来狠辣果决,天道是约束不了他们的。力量的制衡始终存在,故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仙魔一直相安无事。只是这碧环教处于阴阳交汇之处的洞天福地中,有教中神物九华扇压制过往魔气,剩下的,便只有好好利用这一方福地发展生息。
这一方水土还是创教之人玄冥真人云游四海时所选定。玄冥真人自以为留下神物九华扇便可在魔界大门口顺顺当当的修行,事实证明了他明显的错误。自玄冥真人上次云游四海,坊间皆传真人已经于某座深山作古。其实神仙无所谓作古这件事,只不过到了一定年龄,活了几十万年,看过了世间百态,再看已是索然无味,便将生魂封印进某座山或者某条河,与自然之物一同存在,这便是作古了。临走前把欣欣向荣的碧环教千叮万嘱的交给了我,我本是一株青莲,无牵无挂,平日之事不过锻炼修为。有了这么一大头衔,而且还是无穷教众膜拜依赖的存在,我欣然接受,成为碧环教的守教至尊。
看到教中长老接二连三的倒下,我便披挂上阵,魔族还带来了与九华扇力量相衡的大圣遗音琴,压制住了九华扇的力量。神物既已无法依赖,便只有尽人事。
话说当日魔族气势汹汹,我便假装失败,交出了内丹,魔族首领自然是高兴异常,当场便开始吸收,就在全教上下哭天抢地,一派悲戚之时,那首领突然倒地,扑腾两下后便与世长辞,正胸中亭亭钻出一支青荷来,青荷附生,至阳之力大盛,魔族首领躯体当时就四分五裂。
魔族被这突然的大喜和大悲击的几近崩溃,群龙无首,剩下的事便是本上仙带领若干教众摧枯拉朽,不仅重创魔族,而且收获了他们的大圣遗音琴。就是这场本来应该是本教扬眉吐气的大胜仗,却在数日后因我的一次化魔而转为大悲。
那魔族的首领原是有些能耐的,本上仙的内丹在他心里走了一圈,不仅孕出了魔性,还带来了一种叫做蚀魂的魔物,魔如其名,这种魔物向来以善解人意著称,能晓透人心中所想,编织出最美丽的梦境,引人入境,从而吸取寄主与梦中停留时日相当的寿命。这蚀梦甚是难缠,因它起初由天地间的怨气所化,乃是一缕神思,极易与人的神思混杂在一起,无形无态,说穿了也算是人心中对过往的一种执念。
大战之后,我元气大伤,自身已无能力消弭魔性,而蚀梦向来是见缝插针,不放过一个机会。因此,为防我时而露出魔态,而众人又不敢犯上,我便主动提议,将我封印在寂无人的夜巫山上,长老们还派了一个小童子照顾我的起居。但我疯魔起来确实吓人,小童子们又道根不稳,便需时时地换人,以至于每次看到童子被我吓的一塌糊涂,我都要好好解释,安抚一番。屋中的八卦阵是除魔至宝,以助我化魔之后尽快恢复过来。如此狼狈,倒也过了三百年。
睡意挥之不去,我便也静下心来享受蚀魂带给我的这个梦境,三百年如一,我心中最深的那道伤疤。
眼前氤氲起浓重的雾气,雾气散去,一片炫目烟霞,微风拂面,带来温软的气息。九重天向来以严肃自居,却也有这般杏花微雨湿轻绡的气氛,这是我初初从池中托生出来的时候。
我本是极北之地的一株青莲,有幸得到扶渊上仙垂怜,被移栽到这九重天上。扶渊上仙是一个相当务实且有情趣的上仙,居住之地皆是烟霞绘锦,奇花异草不计其数,皆是他云游四方所带来的。居所也是他亲手设计,红楼林立,与九重天上别的大气建筑大相径庭,倒有些凡世的意味。我便被栽在后院一方池子中。
我修炼的能力很强,在极北之地便是吸收灵气的一把好手,到了这瑞气腾腾的九重天上,更是如鱼得水。不久便已修出人形,算是小仙了。可扶渊上仙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不近女色,偌大个府邸连一个侍女也没有。我偶尔幻化出人形去别处游荡,有时能正撞上几个仙女一脸热情的谈八卦,其中竟也有向来以清心寡欲闻名的扶渊上神。
传说扶渊上仙多年前曾在人间寻得一红颜知己,二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但人的寿命比起仙来不过是弹指一瞬,于是,一瞬后,扶渊上仙真正的消沉了。虽扶渊上仙曾多次去往人间寻找这女子的转世,无奈竟如石沉大海,音信杳无。这才是真正的奇特之处。
从此,扶渊上仙日渐消沉,最终建出这样一座府邸以供缅怀。而且听说那女子生前是一名绣娘,最大的愿望便是绣尽天下所有珍奇。至此我才恍然大悟,扶渊上仙之种种,竟都是系在一个情字上头。那时我年幼,七情六欲尚不完全,所以对上仙的这一番坚守除了感叹那女子该是多么的倾国倾城,顾盼生姿,竟也无其他感想。可见,人心一片海底针,许多事,都要慢慢自己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