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未尽》千里客

6、第五章 花朝有尽时

　　一进殿，果然已经座无虚席，除了首位安晔坐的地方，都已经人满为患。在众目睽睽之下迟到，我略有些尴尬，脸早已红透了，不过所幸有面上的纱巾蒙着，倒看不出来。我几乎是一步一挪的走到了李将军旁边的位置，李将军倒并没有怪我，只是冲我笑了笑，低声道：“无碍，待会儿不要再王上面前失了体统就好。”然后将头转过去，时不时看一眼门口，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但想想也许是我看错了，李将军一向沉稳，没见过他有迫不及待的时候。

　　片刻功夫，安晔就携着传说中的宠姬郑氏入席，一时间众人行礼，我也跟着，向来看惯了别人给我行礼，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冲别人低头，是这般滋味。
　　只看见一黑一紫两幅裙裾窸窸窣窣扫过我眼前的地面，安晔道了声免礼，又说：“今日花朝佳节，只尽风雅之事，不必讲究那些虚礼。”说话间已带着郑姬一同坐了中间的首位。
　　我戴着面纱，并不方便同他们一样喝酒吃点心，只得耐心看几个舞姬舞蹈。我想起在竹林里遇到的蓝衣公子，将席上环视一周，却并无他的影子，不由得微微纳闷儿。鹤卿也没有来，其他再无熟人。不经意间，我的目光扫到了安晔旁边的郑姬，不由得吃了一惊，原因无它，只是那郑姬，长得竟然同我有五分神似……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确然，这郑姬，同我一样的远山眉，杏子似的眼睛，一头黑发用镶了翠色宝石的金簪绾起，想象放下应当如我一样的垂至脚踝。
　　大概是我的反应太大，郑姬循着我的目光望了过来，我慌忙低下头，拿起酒杯，手却止不住颤抖。
　　正当我惶然无措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懒懒的声音：“停下。”舞池里的舞姬立马停在原地，还是那个声音，懒懒的，带着撒娇：“晔哥哥，每次都是这些舞蹈，我都看厌了~”是郑姬，我微微抬起头，看到安晔习惯地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酒杯，开口：“桐桐，这些舞蹈，可是你自己选的，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又看厌了？”安晔今天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衣裳，隔得很远还能看见上面金色丝线绣的花纹，这衣服很衬他，只是凭添了一分不怒而威的冷清。而刚刚他说这句话，语气很温柔，面色甚至带了一分暖意。
　　桐桐，安晔叫她桐桐，原来她叫郑桐，很美，花一样的名字。她也叫他晔哥哥，而他叫她桐桐。桐桐桐桐，安晔那样清冷的嗓音，竟也能把一个名字叫得如此深情缱绻，委婉动听。他从来……就只叫我殿下，想来可笑，我一口一个晔哥哥，他恭恭敬敬地叫我殿下，我竟然这么傻，一叫，就叫了十年。
　　多讽刺，我竟然，还对他心存幻想。

　　我紧紧握住手里的酒杯，杯中的酒面有一圈一圈的涟漪。郑姬的声音再度传来，她兴高采烈地说：“在场的都是文人雅士，况且还有这么多女眷，不如我们每位女眷表演一个节目，这可比那些歌舞有意思多了，对不对啊？”她语气开朗又明媚，说话时微微偏头看着安晔，好像对自己的美毫不知觉，妩媚中带着天真。
　　一双眼睛不经世事，多么幸福的女子。
　　安晔脸上带了一点笑，对郑姬说：“桐桐，不可胡闹。”语气中有无限宠溺。而在座的宾客却起了兴致，都附和起来，其间甚至有不少女子。
　　郑姬拍着手笑，神色有些得意地看着安晔，示威似的，声调却是软软的：“你看你看，这么多人都同意呢！”席间有细小的赞美之声：“王上同夫人伉俪情深，真乃世人典范……”
　　郑姬挑了挑眉角，一派天真神色，却恢复了懒懒的声调，她说：“听闻李将军的表妹从泷城远道而来，算是王都的客人，不如，让客人先请。”在座早就有对我好奇的人，一听这话，纷纷同意让我先表演。一时间，起哄声此起彼伏，不复先前低声细语的场面。
　　我放下酒杯，稳住心神，知道她这是想让我出丑。一抬头，恰好看见李将军淡然的神色，他并无意帮我解围，看来，只能我自己上了。
　　我站起来，向安晔和郑姬拜了一拜，这才开口道：“臣女自小远离王都，没什么精湛的才华，如今献舞一曲，拙劣之处，还请王上和夫人见谅。”
　　好歹我也曾经是一国公主，若连一点傍身之技都没有，也是说不过去的。郑姬呀郑姬，你今天想让我出丑，怕是难了。只是，有两年没跳这支舞，千万不要生疏才好。我酝酿一下，对着奏乐那边福了福身，道：“请给我一曲，琼花。”
　　说罢摆好姿势，我没有看到，安晔眼底一闪而过的探究。
　　“铮——”瑶琴奏出音调，编钟开始敲响。一时间，悦耳的乐声在殿上蔓延开来，众人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皑皑的冰山，漫天的飞雪，那是，琼花曲。
　　我迈开步子，幼时学舞的记忆纷至沓来，琼花，是我最拿手的一支舞。双手缓缓划过头顶，身形似乎与更小的一个身影重合，那是，十二岁的我。旋转，我踮起脚尖，十二岁的我看着十六岁安晔，面色稚嫩却认真：“晔哥哥，我把这支舞，献给你。”安晔，我把这支舞，献给你。跳跃，我展开双袖：“晔哥哥，若是我跳得好，你可愿意……你可愿意娶我？”小小的人儿满面羞红，却坚定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一时之间，大殿上乐声袅袅，红衣女子舞姿曼妙，众人似乎身处北国雪乡，可眼前火红的一抹，竟又像是燃烧的烈焰……火越烧越盛，曲调陡然一转，眼前的火焰跃上天空，化为一段红梅，盛开在苍莽的雪原，背后是皑皑的冰山……
　　一去终了，我收回舞姿，乐声也渐渐消失，我似乎瞥见，门口一角蓝色的衣袍一闪而过。我回过身来，神思有些恍惚，却记得向上方行了个礼，上方的郑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目光看向李将军，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安晔，眼睛里是一片幽深之色。
　　郑姬懒懒道：“妙舞，想必人也是个妙人，何不摘下面纱，让在场一睹芳容？”我心道不好，若是让她看到我与她这相似的面容，可是不好收拾，思索一下，我说：“请王上夫人恕罪，朝歌自幼容貌丑陋，故以纱覆面，恐拂了大家的兴致。”郑姬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道：“倒是可惜，如此，也强求不得。”
　　半晌，安晔才开口：“这支舞，你从哪里习得？”话语中，竟是有了一丝颤抖。我将目光迎向他：“……这是，幼时在泷城习得。”安晔的眼睛里涌现出浓浓的失望，他说：“以后，不许再跳这支舞。”
　　不许再跳？安晔，你当真这样讨厌我。
　　“……遵命。”

　　花朝宴会继续，席间大多都在谈论李家表妹跳得好舞，只可惜长得太丑，触怒了王上……
　　我实在忍受不了，借故逃了出来。阿幸跟在我后面，有些担心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我冲她摆了摆手，语气带了一丝哽咽：“阿幸，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说罢仓皇逃走，奔向那片竹林。
　　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我抱着膝盖，将头埋下哭了起来。安晔，我曾经，幻想过无数种与他重逢的场景。我是冷冷看着他，对他说一声：“晔哥哥，你可有脸见我？”还是笑着对他说：“晔哥哥，你将这里治理得很好，我不怪你。”……我想过一千种一万种，我甚至想，如果他向我道歉，我就原谅他。
　　我所做的种种假设，我一直以为，这十年的相伴，他总是爱我的，他理所应当是爱我的。我从未想过他不爱我，而他是真的，不爱我。甚至讨厌我讨厌到，不愿看我昔日献给他的舞。
　　“你这是怎么了？弄得这般狼狈？”一个声音自头顶上传来。是捡到我玉佩那个人的声音，我抬起头，他依旧戴着那张面具，眼睛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影子。我有些委屈：“你走开，不要跟我说话！”随即偏过头，不想再看他。
　　那人的耐性却是极好，他绕到我面前蹲下来，语气很温柔，他说：“怎么，谁欺负你了？”我看着他，咕哝道：“为什么你没在花朝宴上？”他轻笑了起来：“你现在不也没在？”我瞪了他一眼，他眼中笑意更浓，掏出一张素色手绢给我：“好了好了，那种无聊的宴会有什么意思，来，擦干眼泪，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手绢上有淡淡的熏香，很好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直起身来，将手伸给我：“来吧。”他的手指洁白修长，掌心脉络分明，若是这样一只手握着狼毫，想象应当是一笔好字。鬼使神差的，我伸出我的手，握住了他的。

　　不到半刻功夫，我就后悔了。我在宫里住了十年，各处应当都很熟悉，而他带着我七弯八拐地走的这条路，我根本不认识！
　　我挣脱他的手，一边喘气一边问道：“你带我、跑的、到底是，到底是通向什么地方的路！”他亦停下脚步，眼睛眯起，似是很开心的样子，他说：“你这么轻易的跟我走了，就不怕我是坏人？”我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稍稍平复了一些气息，接话道：“哼，你倒是敢！”他看着我，不甚在意道：“走吧，很快就到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停下来，眼前，是一个小院儿。我进了小院儿，院子不大，却是十分干净，院子里有一株上了年头的海棠，已过了花期，端的是枝繁叶茂，投下一片浓荫，树下临窗的地方摆着几盆花，看起来跟寻常百姓的院子无异。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
　　我好奇的看着他，问道：“这是你住的地方？”他颔了颔首，算是回答。没想到他一身贵胄子弟的打扮，住的地方却这样简朴，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看着他，笑道：“这真是个好地方！你是谁？怎么会在宫里有这样一座别致的小院？”他似乎是笑了笑：“你开心就好，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他的话将我堵住，我一时间，竟真的无话可说。
　　罢了罢了，想必也是萍水相逢，知道姓名又有什么用。
　　思及此，我也就释然了。

　　海棠树下有一方小几，上面有一本翻开的书，还有一把椅子，他又进屋去搬了把，随意道：“坐吧。”我也不客气，径直坐下。他坐在我旁边，看了我一眼道：“你的面纱都汗湿了，怎么不取下来？”我一想起满脸的红疹，有些郁闷，故意跟他说：“我长得很丑哦，取下来怕吓着你。”他淡淡道：“无妨，汗湿的面纱对皮肤不好，取下来吧。”
　　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取下面纱，心里有一点说不清的怅惘，他看到我这满脸的疹子，会是什么反应呢？正在忐忑间，他目光扫过我的脸，开口道：“你这可是骗了我，你容貌冰雪之姿，何来丑陋之处？”我有些吃惊，想要问他：“我脸上……”他递给我一面小小的铜镜，拿起小几上的书看了起来，再不发一语。我小心翼翼地将镜子举到眼前，镜中我的脸上却没有了那些红疹，不可置信！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果然，我的脸上红疹不见了！这倒是一桩奇事。
　　我心底竟然有些庆幸，刚刚他说我什么？冰雪之姿？十八年来我头一回，这样在意自己的这张脸。靠在椅子上仰起头，海棠树枝叶间漏下细碎的光斑，我惬意地眯起眼睛。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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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啦，以后可能会更得慢一些，见谅见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