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流离》祭酒不爱酒

2、二更烛光

　　……
　　如今妹妹也走了，她是不是也会像外祖母一样，躺进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在神父的祝福下，去到一个活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天堂，或者是？
　　我想起妹妹，想起她胖嘟嘟的样子，想起我们在王宫花园中相互嬉戏的时光，对了，还有博杜安哥哥，他是个多么英俊的男孩子啊，一头金发，蓝眼睛，鹰钩鼻。在那段外祖母离开前的日子，母亲常常坐在草地上，给我们读各种各样的故事，或者指着地图，告诉我们这里是英吉利，那里是法兰西。
　　我喜欢扯博杜安哥哥的头发，它们是金色的，就像耶路撒冷四月的阳光一般。这个时候母亲总是笑着制止：“艾丽丝，当心，他可是未来的王上，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你可要被罚关小黑屋啦！”我总是噘着嘴：“他是王上，那我呢？”“你呀，我的小公主，你可是将来的雅法和阿斯卡伦的女伯爵呀！这么欺负人，可没有贵族的风度哦！”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那么容易结束，外祖母离去后的一天，当我们四人照例待在王宫花园时，一名内侍匆匆跑来，宣布：“王上召见博杜安王储和茜贝拉长公主。”
　　我看见母亲的脸刹那间就变了颜色。

　　她匆匆站起，唤来一名侍女，叮嘱了她几句，就匆忙牵起哥哥的手，随那名内侍走进了宫殿的阴影。
　　那天，母亲再没有回到花园。”
　　到了来年春天，耶路撒冷王国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加冕礼。我的哥哥，王储博杜安，正式加冕成为博杜安五世。
　　我记得，那天阳光和煦，大主教缓缓将一顶王冠放在哥哥头上，哥哥左手持着宝球，右手握着权杖，在耶路撒冷所有贵族的注视下，宣誓自己成为圣城国王。
　　一旁，坐着全身只露出脸的王上，他的脸看起来更吓人了。不知为什么，在我看来，他那么苍白无力，仿佛只是一堆衣服包裹着的一堆骨头，毫无生气。我和母亲，妹妹站在一旁，看着哥哥沐浴在焚香中，额头上涂着圣油。我看看母亲，她嘴唇紧闭，脸色严肃，妹妹倒是饶有兴趣，左顾右盼。
　　哥哥终于成为了圣城之王，他再也无法和我们在草地上嬉戏了，每天，他都坐在堆着数不清公文的办公桌旁，签名，印上火漆。或是在训练场上，跟着最好的骑士练习格斗。
　　哥哥，哥哥，那个阳光下的金发男孩不见了，代替他的，是个终日不见天日，低头伏案工作的苍白少年。
　　那个夏天，王国迎来了另一场葬礼，王上的。那个终日包裹着自己的王上，那个摇摇欲坠毫无生气的王上，那个长着一张魔鬼的脸却又是人民交口称颂重挫异教徒苏丹的传奇般的王上。
　　王宫，又一次一夜黑纱。
　　死亡的双翼再一次拂过安茹家族的头顶，我感觉它们布下的阴影。明明是烈日炎炎的七月，却是遍体生凉。
　　Jerusalem is dead.
　　……
　　“My lady！”军帐的门帘猛地掀开，冲进来一个满面泪痕的侍女，我疲惫地睁开眼，噢，原来是亚历山德拉，我和妹妹最亲近的仆人。
　　“My lady,”她拉着我的手，“您的妹妹，玛利亚殿下，刚刚去世了…”
　　“没关系，”我平静地回答，“我就快要见到她了。”
　　“My lady”她摸摸我的额头，“陛下请了最好的撒拉逊医师，您一定能够痊愈的。”
　　“我妈妈呢？”我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也避开她的安慰。
　　“女王陛下…她…”亚历山德拉沉默了。
　　“你快走吧，我不想把病传染给你。”我仍旧侧着头，不看她。
　　“My lady……”
　　“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会儿。”我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听见亚历山德拉叹了口气，却没有听见她离去的脚步。
　　过了很久，我才转过头，正对上她关切的眼神，“你怎么还不走？”
　　“殿下您心情这样糟糕，我又怎么放心离开？”她掖了掖我的被角。
　　“我没有！我只是累了！”我极力辩解。
　　“殿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殿下的心情怎么会瞒得过我？”亚历山德拉温柔地答道。“My lady,相信主的力量，您和女王陛下都会痊愈，十字军将会收复耶路撒冷，基督的福音将会再次倾洒在圣城。有一天，您也将会是耶路撒冷的女王。”
　　亚历山德拉的脸上洒满烛光，忍泪带笑。她只是个侍女，一厢情愿地认为教皇会派兵来解救千疮百孔的圣城王国。而我却知道，不会有援助，即使有，圣城也将易主。安茹家族的时代已经过去。
　　九十一年前，我的祖先屠尽了耶路撒冷城内除行政长官以外的所有人，鲜血漫至膝盖。在一片哀哭声中建立了耶路撒冷十字军王国！耶路撒冷，从来就不是什么和平之城！九十一年过去了，也该是偿还血债的时候了。
　　我不忍心拂亚历山德拉的好意：“亚历山德拉嬷嬷，谢谢你，我没事了，你代我去看看我妹妹最后一眼，告诉她我爱她好吗？”
　　亚历山德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答道：“如你所愿，My 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