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5、锦瑟（5）

　　我闺名叫锦瑟。今年十六岁。我也永远只有十六岁。
　　我出自书香门第，父亲是个小京官，母亲是名门闺秀。家里有两个哥哥，一家人都十分疼爱我。
　　我自出生，就不知道忧患是什么，我是家里的唯一的女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哥哥最疼爱的妹妹。
　　我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直到大哥娶亲的时候，那时候我十四岁，依旧是个挽着双髻的天真少女。
　　那一日府上张灯结彩，大哥一身红衣，迎着那个灿若朝霞的新娘子。大哥那日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那女子成了我的大嫂，也是个温柔的人，对我也十分好。可是，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大哥以前对我，也是满眼宠溺，可是对大嫂，那眼中除了宠溺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时，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他们出双入对，举案齐眉，是人们交口称赞的贤伉俪。
　　大哥对我也没有以前看顾，他一有空就陪着大嫂。
　　那一个春日，我看见大哥在房中临帖，大嫂立在一旁研墨，他们时不时两相对望，又各自低下头去。
　　他们眼睛里，像是集中了春日所有的光彩。
　　之后二哥也常常不在府中，他看上了王家的姑娘，经常溜出府去和她幽会。
　　哥哥们不陪我玩，我同嬷嬷倾诉委屈。
　　嬷嬷笑眯眯的看着我，说：“傻姑娘，将来你也会找个郎君，同姑娘你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呢。到时候，姑娘就知道啦。”
　　原来，我也会成为像大嫂那样的女子呢。
　　后来，我同母亲去看戏文，看里面才子佳人月下幽会，互诉衷肠。可是，我总是不明白。
　　“饿眼望将穿，谗口诞空咽，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我颇为奇怪这个戏文，为什么那张生就看了崔莺莺一眼，就魂牵梦萦？
　　直到那一日，我看见那个人。
　　我一个姑娘家，会住在桃花寺一个寺庙里，是有缘故的。
　　桃花寺的主持是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我大哥承他青目，做了他的俗家弟子。住持偶然会来我家拜访。
　　那一日，住持来我家做客。见了我，大惊失色，说我马上有个大劫难，会被妖怪诛杀。注定活不过十六岁。
　　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十分焦急，求住持为我想想办法。
　　“天命不可逆。”住持说。
　　可是经不住我全家再三哀求，住持决定把我接到寺庙，那里佛气重，鬼怪不敢侵邪。
　　住持说，只要我能熬过十六岁，我就可以躲过劫难。
　　我去寺庙的时候，离我十七岁生日只要一个月了。
　　我在庙里平安的住了一个月，直到我十六岁的最后一天。
　　原来劫难，是注定躲不过的。
　　在寺庙里过了一个月，我渐渐放下心来。一个叫净初的小和尚负责照顾我，给我送饭菜和热水。我闲时也同他说说话，不过他话却不多，我也不甚放在心上。
　　那一日阳光正好，寺庙后院有大片桃花，我出来玩赏。见桃花开得实在好，便想折一枝来插瓶。我住的厢房案上有个白瓷瓶，净初送饭菜时常常带枝花来插。
　　我看中了后院供人小憩用的石头桌椅旁边的那株桃花，花朵饱满，鲜艳欲滴。踮起脚想折一枝。
　　可惜我身量娇小，踮着脚怎么费力也够不到。正想叫净初来帮忙，忽然听见净初喊了一声“施主。”
　　我回头一看，是个年轻书生。
　　他立在漫天桃花里，眉目清隽，身姿挺拔。如同一株杜若，绝俗而立。他正十分温柔的看着我。
　　我脑子里回想的是以前听过的戏文：
　　“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不见斯人，怎知春色如许？
　　我愣了愣，随即害羞的躲进了花林里。
　　躲了好一会，听见那人离去的脚步，我才慢慢的回到那棵桃花树下。
　　桃树旁边的上石桌上，放着我刚才想摘的那枝桃花。
　　我一下子呆住了。
　　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我突然全部明白了，明白了大哥大嫂之间的情意绵绵；明白了二哥每日出门时的兴奋与忐忑；明白了戏文里才子佳人的缱绻缠绵。
　　饿眼望将穿，谗口诞空咽，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我看着那枝桃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办啊……
　　对了，那戏文里，书生小姐暗送秋波，私相授受，是怎样来着？
　　戏文听得多，那些才子佳人的把戏也全知道。我想了想，拿出我的丝帕，放在了石桌上。风靡京城的鲛绡帕，薄似蝉翼，白如霜雪。上面绣着一句嵌了我名字的诗“锦瑟无端五
　　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正想着心事，突然听见了净初的声音
　　他在离我不远处，看着我。漫天的落红模糊了他的表情。
　　“女施主”他说，“大劫未过，不宜在外太久。请回屋去吧。”
　　他一定看见了！虽说他是出家人，我还是又羞又怯，赶忙拿着花跑回房间。

　　我在房间里呆呆的坐着，握着那枝桃花，脸红心跳，十六年来我从未想过男女之事，即便大哥大嫂的恩爱也未对我有所启蒙，今日见了那个人，一瞬间便如梦初醒，红尘万丈都挤进心头。
　　我回想着之前嬷嬷说过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和那个人举案齐眉？
　　一想到我将穿着大红嫁衣，和我的良人一起踏过红妆十里，从此琴瑟和谐，如胶似漆。我就面红耳赤，心跳不已。
　　“哎呀！想什么呢！”我拍了拍我嫣红的双颊，赶紧制止了我的胡思乱想。
　　不过一面之缘，我竟然如此牵肠挂肚，简直……
　　对了，那人还会不会回到后院来？万一他不来呢？
　　我慌忙起身，急匆匆奔向后院。
　　那个如同被锦绣烟霞笼罩般的庭院里空无一人。我的心沉了下去，慢慢走到那棵树下。
　　石桌上，我的丝帕不见了。
　　我又惊又喜，刚沉下去的心又狂跳了起来。
　　他……他在哪里？
　　他……该是出去赏花去了吧……
　　我整理了衣裳，想走出寺庙。
　　没走几步，又看见了净初。
　　他面无表情的道：“施主不可跨出本寺一步。”
　　对啊……大劫当前，我竟然忘记了……
　　只有等到明天，我才能出去。可是，那个人，还在吗？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心下怆然，回答了房间。
　　一下午无精打采，房间里供奉着观音小像，我焚香跪拜，祈祷能再见到那个人。
　　也许我忘了，佛门清净之地，怎能容的下红尘万千世俗种种？

　　黄昏时分，我满心惆怅的依着窗儿，小声的哼唱着古老的相思曲。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净初进来的时候，我正唱到“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他看了我手里那一枝桃花，呆了好一会，才把斋饭放到我桌上。
　　我满腹心事，却没有过多在意。
　　我唤他：“净初师傅。”
　　他向我双手合十行礼：“施主有何吩咐。”
　　我下定了决心，说道：“妾想问师傅一句话。”
　　净初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垂着眼帘。霞光映着他的脸，带点赤色。
　　他说：“施主请问。”
　　我问他：“不知师傅是否知道，白天……白天后院那一位……那一位施主。他，现在何方？”
　　净初沉默了好一会，方才缓缓道：“那位施主今晚留宿在本寺西厢房。”
　　“什么？！”我又惊又喜，手里的桃花掉了下来，我连忙捡起来。向他拜谢。
　　他好像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告辞而去。
　　我看着窗外，那一日晚霞格外绚丽，残阳如血。天地一片赤红。

　　夜半，我无心睡眠，看着窗外明月高悬，千愁万绪。
　　此时，我听到了笛声，从西厢房传来。
　　这笛声悠扬悲凉，仿佛惆怅万千却又曲意高远，夹杂着夜风中桃花的香气，萦绕在我心头久久不息。
　　我收拾了一下自己。偷偷的往西厢房走去。
　　我的禅房和西厢房隔着大半个后院，我趁着月光，走过一树又一树烂漫的花枝，往西厢房走去。
　　花影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淡月明。
　　我心里想起一句《西厢》的戏文，合情合心。
　　我从未想过，这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后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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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单元主角死之前都有一段才艺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