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35、亚仙（二）

　　那美人拈着最后一朵牡丹向下面微笑道：“各位客官，这可是最后一朵牡丹了，诸位可要好好把握这最后一次机会哦。”
　　下面人都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多嫣红的花朵，屏息以待。
　　乌篷船还是如什么都不曾发生那样，静静的泊在水上。
　　那美人拿着那朵花从左移到右，下面人的脖子也从左移到右边。那美人又将花从右移到左，下面人也跟着从右移到左……如此反复几次，那美人方笑着徐徐的把花抛了下去。
　　那花在风中带着飘舞的姿态，缓缓坠落。
　　凌空跃起的人已经被飞来的暗器逼退，花朵从容落到了人群之间，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动手，只是静静的看着那花，谁也没有打算动第一步。
　　僵持了良久，终于有人耐不住动手了，一时间仿佛平地响起了一个惊雷。混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那面具美人笑吟吟的看了一会，目光却从李深的画舫扫到那乌篷船上。
　　那船上走出一个人来，是个男子，年纪约在弱冠左右。在夏季却是一丝不苟的穿着黑色直裾，衣料似乎十分厚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一身黑衣没有任何花纹，唯有那腰封上银线的云纹在一片黑色中十分醒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是看到那个人之后，面具美人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那人静静站立的姿态如同山间古松，任岁月荏苒风云变换，仍然是那般端然肃立俯仰天地的姿态。
　　想到刚才石破天惊的一箭，美人便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人身上，她知道这样一个人，绝不会袖手旁观。
　　等到最后的时刻才出手，说明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
　　到底是怎样的手段，才有这样的自信？
　　那人看着那群人争斗，一个刀疤大汉似乎得手了，一把刀血淋淋的横在肩上，另一只手拿着牡丹，眼神凌厉的扫过众人。几个打算上前的人被他阴鸷的眼神一扫，脚步都怯了怯。
　　那乌篷船上的黑衣男子动了，所谓“守如处子出如脱兔”大约就是形容他适才的举动。他飞掠道刀疤男面前，脚上踩着一艘被砍烂木船的浮木，冷冷的看着刀疤男。
　　“去春风楼是件风雅事，委实不该染上血腥。”他道，“不过是为了寻乐，何苦要伤及性命。”
　　刀疤男阴阴一笑不屑：“不知死活的小子，有种你把爷杀了，否则就不要在这胡扯！”
　　黑衣男子抬眼看了一眼那刀疤男肩上那还在滴血的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淡淡道：“动手吧。”
　　那刀疤男骂了一声举起大刀便狠狠劈去，黑衣男子只是冷冷的盯着那把刀一动不动，那刀直到男子头上三寸方停了下来。
　　众人都深吸了一口气。
　　那刀疤男——死了。
　　众人只看见那沾着血迹的晃眼钢刀猛地向那黑衣男子刺去，却都没有看到那黑衣男子何时出手，只直到刀停住的一刹那，才看到刀疤男脖子喷涌出的献血。
　　那把刀，再也无力往下一寸，握到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刀疤男倒在了湖里，入水之前黑衣男子将牡丹抽了出来，朝周围人道：“还有谁想同沈某比试。”
　　众人看着那刀疤男的尸体，都沉默无言。
　　黑衣男子看见周围人都没人说话，静静的等了一会，方缓缓道：“既没有，那这花便算是沈某得了。”
　　说罢便看向画舫上面具美人。
　　那美人拍了两下手道：“公子好手段。”便有一条彩缎从船上垂下来。
　　众人静默的让了一条路让黑衣男子过去。
　　那黑衣男子攀着彩缎才上了一丈余，便有一把飞刀凌厉而来将彩缎切断。
　　那男子踩着船身一个回旋跃了下来，疾风一般的冲回人群，抓住一个人的手，冷冷道：“既然想比试，为何不光明正大，反而背后出手，做这等腌臜事。”
　　那被抓住手的人瑟瑟发抖，却还是强撑着狡辩道：“你，你那只眼睛看到是我暗算你了！”
　　黑衣男子冷冷道：“暗算也罢了，敢做不敢当，当真龌龊。”说罢只听“咔嚓”一声，便是一声惨叫，那暗算的人跪在地上痛的睁不开眼睛，大约已经骨折了。
　　黑衣男子转身离去，踏这画舫下的小船借力冲向画舫，却是没有再去抓重新垂下来的彩缎，而是如在平地一般踏着船身就这么冲上了船。
　　下面人又是一阵惊呼。
　　算了，这样的高手在这里，轮不到自己也是正常。
　　更何况，春风楼的邀请每月都有一次，这一次没有轮到，还有下个月嘛。
　　狼藉的西湖、漂浮的尸首、破烂的船只和血迹都没有动摇那些人对春风楼的渴望。
　　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在画舫之上，解灵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正在喝茶的锦衣公子江中云一口水喷了出来：“姑娘，你，你连春风楼都不知道？”
　　“连春风楼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还上船来？”李行舟接着问道。
　　李行舟便是那个一次性抢到了两朵花的人，是个元气十足的少侠，而那个同他一起上船的是他的同门师兄辜写意，二人同出衡山派。辜写意比李行舟大了十多岁，是个行事沉稳的江湖侠客。
　　除了这三个人，第一个上船的刀客叫孙循，似乎再江湖上颇有名气。他一脸阴森让人不敢靠近。第二个胖子只说自己姓朱，让大家叫他朱爷，一脸市井屠户的气概，说话粗鄙又不乏诙谐，倒是让人很难讨厌他。那个取巧从另一边上船的人叫曲夜，看上去十分温和的年轻人，似乎不懂武功，说话举止十分谦逊。而最后一个上船的黑衣青年叫沈易沉，他自带着一股墨玉一般沉默凝重的风度，自报家门之后便沉默不语，那端庄的坐姿大类李深，却与李深的王者之气不同，是松柏一般的君子中正之风。
　　按照上船的先后顺序，这些人分别是孙循、朱爷、江中云、李行舟、辜写意、曲夜、申无常、解灵、沈易沉。
　　他们，是八月，春风楼的客人。
　　西湖上起了一层薄雾，那画舫的轮廓，渐渐消失在了茫茫的雾气里。
　　江中云失了折扇，右手还无意识的做着扇扇子的动作，他笑嘻嘻的对解灵道：“解姑娘，你是我见过的，胆子最大的女孩儿了。”
　　解灵道：“你们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李行舟道：“春风楼在杭州可谓是人尽皆知，不说杭州，连我们衡山派都知晓了这个地方，姑娘究竟是哪里来的，连春风楼都不知道？”
　　解灵耐性彻底被消磨光了，拍了拍桌子怒道：“你们问完了没有！我就是不知道春风楼是什么地方，才上来看一看的！我是穷乡僻壤出来的，自然是孤陋寡闻了！”
　　“姑娘稍安勿躁。”曲夜啜了一口婢女送上来的香茶，温柔笑道，“春风楼，说白了就是一座秦楼楚馆，烟花风流的场所。所以，从来没有女孩子涉足。姑娘不曾听过，也属正常。”
　　“可是。”解灵道，“如果是普通妓院，那怎么你们这么多人争破了头要进去？”
　　朱爷嘿嘿笑道：“因为不要钱呗。”
　　“那也不至于这么拼命。”解灵冷冷的看了孙循一眼，“为了得到一个名额，可是有人把命丢了呢。”
　　曲夜道：“姑娘聪明，这春风楼，确实是个奇妙的去处，足够诱惑天下男人趋之若鹜，奋不顾身。”
　　解灵又急了，这些人说话绕得她头疼。
　　“本少爷来告诉你吧。”江中云才从婢女处要了一把描金山水的漂亮折扇，晃得无比风流，“这春风楼啊，有几个绝妙之处。”
　　“第一，便是春风楼里的美人，曾经有个画师去了春风楼出来描了几张画像，那里面的美人绝对个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而且嘛，据说滋味更是动人呢……”说罢向几个男人眨了眨眼睛。
　　“第二，便是神秘，你看我们是坐这大船去的春风楼，可是春风楼在哪里，从来没人知道。从那里出来之后的人，也无法再寻到回去的路了。”
　　“第三，这地方，除了极致的神秘和快活之外，最最动人心的，便是它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你进去之后，只要能通过它的考验，便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江中云合上折扇，望着舱内美貌如花的婢女和精美的陈设，笑道：“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男人拒绝呢？”
　　“你还漏说了一个。”孙循突然插话了，语气还是带着阴森，“那是春风楼最吸引人的，便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活着出来。”
　　解灵明白了，春风楼便是如同巫山神女一般旖旎古老的艳遇传奇，这传奇里有绝色美人，有诡异传说，有巨大诱惑，并不是每一个进入的人都能活着出来。而活着出来的人，就成为了传奇的一部分。
　　每一个绝妙之处都正正切中男人欲望的中心点，难怪今天每个人都在拼命。
　　申无常站了起来，往舱外走去。
　　那面具美人却正好进来挡住了他。
　　“公子，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呀。”面具美人娇笑道。
　　申无常道：“舱里太闷，出去走走。”
　　那美人笑的花枝招展：“公子，不行哦。到春风楼之前不能出船舱哦。”
　　申无常道：“为何？”
　　那美人欺近申无常，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公子，这是春风楼的规矩呀。”
　　解灵重重的把茶盏扣在桌子上。
　　申无常回头看着解灵，解灵扭过头去不说话。
　　江中云笑道：“美人姊姊怎么还带着面具，不如把它摘下来让我们一睹芳容？”
　　面具美人转向江中云，笑道：“等公子到了春风楼再看不迟。”
　　“为什么要卖关子呢？”李行舟说道，“在这里看和在春风楼看有什么区别么？”
　　那面具美人道：“诸位都想看不成？”
　　朱爷连忙道：“想看！都想看！”
　　那美人又看向申无常，道：“公子想看吗？”
　　申无常道：“自然想。”
　　那美人又转向一语不发的沈易沉，道：“这位公子想看吗？”
　　沈易沉面无表情道：“姑娘若愿意，那便最好。姑娘若不愿意，不看也无妨。”
　　那美人笑道：“那这样，奴奴就献丑了，只是——怕吓着诸位了。”
　　她边说着，边将面具取了下来。
　　一时间舱内寂静无声。
　　半晌，朱爷才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那刀客的刀同江中云的扇子都掉了下来，辜写意把李行舟推至身后，寒光一闪抽出了长剑。
　　解灵、申无常、沈易沉和曲夜都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那面具美人褪下面具之后没有出现他们期待的倾国倾城的容颜，甚至连普通或丑陋的面容都没有出现……她脸上……没有五官。
　　那在面具中若隐若现的灵动双眸和小巧红唇，都随着面具一起被揭了下来。
　　舱内一片死寂，适才欢乐的气氛消失无踪，这神仙府邸一般的船舱在九个人看来如同地狱。
　　那美人又将面具戴上，笑嘻嘻道：“可是诸位非要看的，怪不得奴奴哦。”
　　众人都不说话，连嬉皮笑脸的江中云脸上都没有了笑容。
　　面具美人又看了他们一会，柔声道：“诸位，现在还敢去春风楼吗？”
　　沈易沉最先开口，接下来便是申无常解灵异口同声，他们说的都是 ：“去。”
　　曲夜恢复了温柔公子的从容风致，道：“春风楼定是一个极有意思的地方。自然想去看一看。”
　　江中云也恢复了笑容，道：“我相信春风楼里的美人不都是带面具的，一定要去瞧一瞧。”
　　辜写意看了李行舟一眼，对他道：“师弟，你说呢？”
　　李行舟顿了一顿，看了其他人一眼，道：“去。”
　　“好。”辜写意道，“我和师弟都去。”
　　刀客把刀拾了起来，用布揩拭起来，道：“老子纵横江湖十几年，还没怕过。哼！去就去！”
　　朱爷犹在哆嗦，脸色阴晴不定，但见众人都说去，也拿出架子来，道：“妈的谁怕谁！去就去！”
　　婢女又端来香茶点心，这次却是连解灵都没胃口了。
　　过了一会，面具美人的声音传来
　　“诸位，春风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