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3、锦瑟（3）

　　桃花寺原名不叫桃花寺，而叫定远寺，坐落于京郊的一座山上，山上桃花极多，花开时远远望去如烟火喷霞一般。是春日赏桃花必去之地。定远寺便在桃花林中，后来得了个别称叫“桃花寺”。
　　杜衡去京城参加春闱，正是桃花盛开的好时节。
　　杜衡本性淡薄，喜读老庄陶渊明一类。一向是存了“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的心思。他父亲在世时，颇重功名，且重病缠身。为了宽慰父亲，杜衡悬梁刺股了几个月，以十五岁稚龄考上秀才，宽慰了病中的老父。父亲去世之后，他觉得无所牵挂，便无心功名，喜欢游山玩水、吟诗作画一类风雅事情。参加春闱不过是族中老人们的嘱托，杜衡借此由头出来游玩一番，并未将功名什么的放在心上。春闱之前，各省考生汇聚于京师，大多在客栈里埋头苦读，杜衡却觉得春光不能辜负，有听人说京郊桃花开得极好。杜衡便去那里踏青。
　　那一日春光正好，桃花灼灼。
　　四月已到暮春，可山上气温低一些，因此依旧一派落英缤纷的美景，山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粉色的烟霞。上山一看，皆是有了些年头的桃树，长的颇高，花色灼灼，十分醉人。春山中有不少来踏青的男女，热闹非凡。
　　春日的阳光一如桃花一般温柔醉人，照得他身上有些懒洋洋，薰风习习，舒适惬意。可他，在这舒适惬意中，在这漫山遍野热闹的桃花与人群里，却感觉到了寂寞。
　　此时，春景明媚，春光醉人，可他却觉得一派冰冷空虚。好像刚刚被人迎头浇下冰泉一般，带着刻骨的寒意。眼前热闹喧嚣的人群，枝头盛放的鲜艳花朵都是虚幻的，这些热闹精彩，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念天地之悠悠。他脑子里冒出来这样的一句。
　　他自小就有些冷淡的性格，总觉得天下之大，众生攘攘，却无一人可解我心意。他父亲一生重视功名利禄，临终遗言要他务必挣个功名，光宗耀祖。同辈中人见他十五岁能中秀才，便觉得他不凡，每日与他说的皆是与科举有关的事情，他每每不耐烦。族中长辈与他谈论的也都是四书五经。哪怕是来说媒的人家，女方都不忘记嘱咐他读书科举是正道，儿女私情切莫挂怀。
　　他第一次科举不中，自己不觉什么，在外游玩了两个月再回去。回去先是被族中长辈叫去训斥，说他不务正业。接着同窗们赠书赠笔，过来勉励。他满心烦躁，便直冲去宗祠，告诉族中长辈自己无心科举，无心官场。他的老叔伯怒斥道：“你如何对的起你死去的父亲！”
　　他说：“父亲已经死了，可我还活着。”
　　老叔伯气的摔了碗盏，发了头风。
　　杜氏一族最有望考取功名，铺就锦绣大道的才子却无心于此，反而喜欢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族中人都觉得是个怪胎。且因为他把族中长辈气病了，镇子上的人都有些有意疏远他。他倒正好放浪形骸，四处游玩，闲时在家里收拾花园，烹茶煮酒，倒也乐得自在逍遥。他越如此，与他亲近的人越少了。他少年俊美，且有才名在外，以前找他求亲的人络绎不绝。而如今却寥寥无几。他虽然不甚在意，可是年岁渐长，难免心里有些孤寂。
　　他一年有大半的时间在外游历，每到一处绝佳景色，有风有月的好场所。他心里赞叹之余。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怅然。
　　是寂寞。
　　这寂寞在这明媚热闹的桃花林再度出现，让他满心冰冷。
　　正在此时，他听见了木鱼声。
　　一声一声又一声。
　　沉着有力，节奏安详，像是击打着世俗繁华的外衣，一点一点的，露出原本的样子来。
　　他循着木鱼声，看到了一座寺庙。
　　他走进寺庙，询问敲木鱼的是何人。小和尚回答是他们住持。他说他想同住持讲求佛法。小和尚说师傅在做早课，让他去后院稍待。
　　寺庙的后院依旧是一片桃花。灼灼洵美。
　　他随意欣赏着，突然听到一声及其轻浅的“啊呀”
　　循声走过去一看，是个白衣女子。
　　那女子身材娇小，肌肤莹润。一双杏眼秋水横波，楚楚动人，穿一件有些宽大的素白色春衫，越发显得身形娇怯，弱不胜衣。此刻，她正立在一颗桃树下，踮着脚努力去够一枝开的正美的桃花。
　　不过她累的香腮带赤，粉汗盈盈，依旧没有够到那枝桃花。皓白纤细的手腕依旧执拗的高高举着。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那个小和尚来找他，喊了一声“施主”
　　这一声惊动了那摘花枝的少女，她发现了他，“呀”了一声，便闪身隐到桃花林里去了。
　　他一刹那心头有些空茫，抬步走到少女刚才立的那株桃花下，一树灿烂，芳踪无觅。
　　他愣了愣，终究没有说什么，抬手摘下少女适才十分执着的那枝桃花，轻轻的放到了桃花旁边的石桌上。
　　同小和尚去见了主持，主持一派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气度。一看便是得道高僧，只是此时，他却没有兴趣同主持讲论佛法了。
　　那烟霞一般粉红世界的白色身影，充斥了他满心的空茫。那么多忧愁恐惧悲伤失意孤寂，统统淡去。他心里只有那个娇弱的白色身影。
　　住持说，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
　　人沉沦其中，不得救赎。
　　求不得，爱别离。
　　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匆匆拜别了方丈，他直冲寺庙后院去。
　　依旧是灿烂绚丽如同烟霞，只是这一片粉红中，却没有这白色的身影了。
　　心里好像缺了一块，茫茫然。他失落的走到那棵桃树下。
　　桃树还在，石桌石凳还在……
　　那株被他摘下的桃花，不见了。
　　他心几乎漏掉了一拍。
　　一块素白的丝帕，静静的躺在石桌上。
　　柔软干净的鲛绡帕，轻薄的如同蝉翼，被他握在手中，微微颤动，一如她一般给人娇怯之感。
　　帕子上绣着李商隐的旧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字迹娟秀，绣工细密。
　　那手帕上似乎还留着佳人身上的气息，芬芳柔软又洁净。他狂喜不已。原本空茫的心一瞬间充斥了五颜六色花花世界五彩斑斓，仿佛是升腾绽开的巨大烟花。心里喧闹又明亮。
　　他小心藏好丝帕，在后院里找了一圈。没有那姑娘的身影。
　　她一个姑娘家，没有家人陪同，怎么会来寺院中？定是来游春的，溜进来玩吧。
　　此刻春光正好，她一定没有走远。
　　他迈步离开了寺庙，走入滚滚红尘。
　　繁花似锦，游人如织。只是，他几乎满山都寻遍了，依旧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后来，他索性在那个下山的山道上等着。
　　下午时分，游人们纷纷离去。红簪翠袖，欢声笑语，乘兴而归。只是，独独没有那一个白衣女子。
　　日暮西山，天色将暗。山上一个游人也没有了。他看着逐渐西沉的太阳，瑰丽如血的晚霞，又是满心空茫。
　　有好心的晚归人提醒他：“郎君快回家吧，天晚了，指不定会有什么东西出来。快回去吧。”
　　见他默然不语，那人又说：“若有事，可去山上桃花寺借宿。别一个人大晚上的呆在山上！”
　　他向山上看去，晚霞笼罩着群山，将那白日里的鲜艳明媚染成了妖异的血色。
　　踏着晚霞的最后一缕光。他又走进了寺庙。
　　住持安排他在厢房安歇，他见领路的是白天那个小和尚，便问他可知道白天后院的那个白衣少女。
　　小和尚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的道：“不曾见过什么女子。”
　　那一夜他在厢房迎风待月，吹了一夜的笛。
　　第二日清晨，却是另外一个和尚来找他，急匆匆的告诉他，庙里昨夜发生了大事，请他速速离去，以免染上不详。
　　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和尚三缄其口，只是哀求他速速离去。他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离开时似乎有个妇人在哭：“我的儿啊…….”只是那日风大，他听不真切。
　　昨夜似乎刮了大风，吹落了大片娇红。这气象，竟然颇为萧瑟。
　　昨日绚烂喧嚣，今日萧瑟寂寥。
　　也许这一切都是有征兆的，那日之后，他遍寻那女子无果。他拿着丝帕去绸缎铺询问，老板称那是京城最为时兴的鲛绡，每个大户人家小姐都有。他画了一幅女子的小像，托人询问，找来的几个姑娘都不是那个人。那山上桃花落了许多，游人稀少，他将李商隐的那首诗题在树上，并将自己的客栈地址写在旁边…….
　　用尽所有办法，就是找不见那女子。
　　不久他盘费殆尽，不得不返乡。
　　返乡路上，他想起了那句诗的后面。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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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个儿都被自个儿纯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