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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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泪，抱他离开，思前想后，买下火车票。
我要找到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寻求帮助——杨晓莹，如果她还肯见我的话。
算起来，已有十余载，发生那件事之后，他们举家搬迁，再无音讯。而我常想，若她看到我此刻落魄的样子，会不会选择原谅。笑凡蜷着身体，在我怀中睡得很不踏实，他的幻肢痛越来越重，甚至已经影响到他的睡眠，即便是好不容易睡着，也持续不了多久。我们挤在臭烘烘的车厢，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上海。
也许是周五的关系，公车似乎都比往常显得更加拥挤。这个季节，阴雨连绵，笑凡的症状更加严重，他吃不下，也没什么力气，我抱着他，穿行在陌生的街道商场和林立的高楼大厦。
杨晓莹嫁得很好，她从小就冰雪聪明，成绩优异又机灵可人，要不是左冲这个人渣出现，她的人生可能还会更好。
我呆立在高档小区外，拨电话给她，晓莹很冷淡，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碍着笑凡在身边，我又不能太过于低声下气，好在她听闻我是带孩子来看病，最终松口答应接我们。
她是同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男人一起来的，两人看上去十分般配。
我低头让笑凡问好，他乖巧地唤了声：小姑姑，小姑父。
看得出晓莹见到笑凡，明显心软了，而她的丈夫，神情里也有些微变化。跟在他们身后，我心里却装满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进房门，便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已经与我天差地别，甚至不是同个世界。
坐在沙发上感觉很局促，晓莹洗了水果，递了一串提子给笑凡，他赶忙脱掉鞋子，在裤腿上蹭了蹭，晓莹见了，蹙起眉：来，带你去洗脚。
看着笑凡小小的背影跟着出去了，我忽然压抑地喘不过气。
回头的间隙，看到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好奇地朝我张望，晓莹的丈夫见了，喊了声：馨馨，别躲着，和舅舅问好。
她这才站直，走过来露出全貌，是个漂亮可人的小姑娘，和当年的晓莹很像，身着粉色连衣裙的她就如洋娃娃般。未曾开口，笑凡已跟着晓莹回来，他虽比晓莹的女儿大一岁，是馨馨的哥哥，可身体却很明显要瘦小些。
晓莹皱皱眉，对女儿说：带哥哥去玩。
语毕指了指窗边如小城堡般堆起的玩具。笑凡怯生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点点头，他才跟在馨馨身后走开。
我将笑凡身体的情形对晓莹详细说明，她却表示对于当年所发生的一切，无法一笔勾销。看到她眼中的恨意，我知道我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可是她还是出于对笑凡的同情，隔天带着他去大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然而，最终却仍是没有结果，她出钱动手术给笑凡再造残肢后，我只能带着孩子回家。恢复每天拼上性命的工作，为了治好笑凡的病，减轻他的痛苦。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在我意识不到的时候匆匆溜走。
那是第一次带他去北京。为了让笑凡走出灾难的阴影，我做过许多尝试，也带他去过很多地方，笑凡生日，犹记得途径麦当劳的玻璃窗，发现了他目光中的期待，我攥了又攥钱包，转身征求他的意见，第一次带他去那里。
麦当劳人很多，挤过人群，我陪他去洗手间洗脚，尽管他不想我帮忙，可看到水龙头的位置，不可能够得到，还是妥协了，我握着他的脚，感到一阵阵心酸。右边平时写字夹笔的地方已经磨得变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痕，我愣神，侧过头问他是怎么弄的，他小心翼翼看着我，说要写字，不打紧，其实同学手上也有写字写出的小茧子。
等到位置，笑凡便坐下来有些兴奋地等我。
我囊中羞涩，排队只买了一人份的量。他看到后什么都没说。
麦当劳的桌子不大，也不高，笑凡抬起右脚搭在桌沿，伸着脖子，我把吃的东西递到他的面前，他便像以往那样用脚拿东西，不需要任何帮助，完全能够照顾自己。
直至坐在隔壁的一家人，一脸震惊地望向我们。那年幼的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就哭了起来，引得人们都来围观。
她是被笑凡的样子吓哭的，一家人开始骂骂咧咧，我却在陌生人的异样眼光中，什么都说不出口，后来店里的服务生委婉地将我们请出去，我站在陌生的大街，忽然明白，身体的伤残早就已经彻底改变了笑凡的人生，他将要面对的道路，是绝对不同于常人的，而我更不可能每次都站出来保护他，他又该如何保护好自己，他微微垂下的睫毛明明是湿润的：对不起，爸爸。
我没有办法回答得问题很多，所以他早已习惯了什么都不问。因为我知道将来，他可能还会面对更多苦难，必须学会道歉，为了莫须有的过失和罪名而跟各种各样的人道歉。作为父亲，作为一个男人，我更应该教他像我年轻时一样，至少在受人欺负的时候能站出来，可他没有那样的资本，因为他是弱者。我只有教会他接受，教会他面对，教会他正视自己，那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我始终以为，给他上这样一课，是对的，可忍让，才是对所有他所承受的不公待遇的纵容。
正是我的疏忽，我的残忍，我的不称职，令他获得了足以宽恕别人的强大心灵。同时也让他承受了更多的委屈。
笑凡读小学五年级的夏天，他们学校来了新的音乐老师，年轻漂亮，刚刚师范毕业，很会弹琴，也很会唱歌。笑凡鲜少在家提起学校生活，固然因为成绩不佳而不受重视，所以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和我分享，而这位音乐老师，是他唯一跟我提及过的。他告诉我，他喜欢她，甚至后来还特意在周记里感谢过这名老师。
我读过那篇周记，也是那时候，意识到笑凡的音乐天赋并没有因为失去双臂而湮灭。
漂亮的女老师，刚刚毕业，对于工作充满热忱，她第一次遇到有残疾的学生，便本能地想要额外为他做些什么。音乐赏析，她提问后点名让笑凡来回答，笑凡很是流利地介绍约翰内斯勃拉姆斯的作品，使得老师倍感震惊，也倍感欣喜。
后来，她又多次点名让笑凡领歌，发现他的音乐天赋，便常常在同学面前表现出对他额外的喜欢。
是她为笑凡打开了另外一扇窗，那年六一，笑凡第一次嚷着让我去看他们班级的演出——大合唱他是作为领唱站在最前面的。
然而，如果说这件事情就此圆满，我一定会特别感激她，但现实总是残酷的……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燥热，交画回来的路上，我见水果摊的西瓜降价，心里痒痒的。由于平时用度紧紧巴巴，我又恰好拿了报酬，便冲动买了块。可当把西瓜带回家，偶遇邻居，他瞧着我直摇头，他问我是不在门口买的降价西瓜，是坏的，不能吃。
我很尴尬，虽然心疼钱，可是不得已还是将它扔进垃圾桶。
笑凡中午放学回家，看到垃圾桶里的西瓜，眼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舍不得，他吞了好几次口水。看那样子，我别提多难受了。
整个夏天，我们都不曾吃过一口，记得每回和他经过楼下的水果摊，见到那些蹲在路边一边吸着汁，一边吐籽的人，都特别向往，谁知道好不容易买一次，却因为我的没常识，白白浪费了钱。笑凡来来回回跑去垃圾桶边看了几次。最终忍不住跟我说，用刀把外层的削一削，里面应该还能吃。我想那天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听了他的意见，
我是知道的，他一向很谨慎，因为拉肚子对他而言是件很麻烦的事。可是那天……我很后悔没有阻止他，甚至和他一起把扔了的西瓜捡了回来……下午，他去学校上课，发生了谁都不想看到的事……却正好是音乐课……
年轻的老师毫无经验，一开始还担心紧张，可当笑凡憋不住时，她尖着嗓子喊叫：啊呀！！！脏死了！！你都多大，怎么还这样！！
笑凡忍受着羞辱，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所经历的那些痛苦，我是他的父亲，却远远不如他在面对痛苦绝望的人生时所表现出的强大和勇敢。
对我来说，他不是教科书里的学习榜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能用双脚照顾自己，成绩优秀，那只是他光鲜的一面，在此之前，他经历着无数次的失败和无情的嘲笑，那个受伤害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