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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名媛 ...

  •   只听那女子道:“左都御使宋顾庭之妻钱氏,臣恭请万岁圣安。”

      诰命大妆的年轻女子附身行礼。我抬手免礼,转而向我的老师钱之孝道:“原来是先生家的姐姐,甚好。”

      钱先生忙拱手道:“小女无状,万岁见笑了。”

      我淡淡一笑,“哪里。钱家姐姐既然是先生的女儿,又是宋阁臣的爱妻,赐座此席罢。”

      说罢,视线落在席下钱慧身上。钱慧眉目沉静含蓄,谢恩便依礼入席。我这才略有惊诧,因此席上只有我一个女子,且我是皇帝。杨箕年老不提,道恒是浮屠,更有如今去清馆听曲儿也无人敢接待的天王房选。而依天朝礼制,男女七岁不同席,故宋以来规矩尤是严格。

      这位钱夫人也是个妙人。

      于是我向钱慧道:“朕从前是听闻先生说起夫人的闺名的,不知可有表字?”

      钱氏略一欠身,道:“回万岁,臣妾小字儇儇。”钱慧的音色颇淡,能让人听出世代耕读之家的恭谨与学识。

      我随即一笑,“慧,儇也。甚好。钱家姐姐才思敏捷,也不愧于此字了。”我蓦然想起《说文》上对慧字的释义来。慧字上的两个丰分别代表国事、天下事,彐则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都放在心上,则是慧。钱先生对女儿的期望,也可见一斑了。

      听我的褒扬,钱慧随即道:“万岁谬赞,而这‘姐姐’二字,臣妾是万不敢当的。”

      我微微颔首,谦恭有礼,进退有度。

      钱之孝膝下只有嫡妻所育儿子一女,分别是长子钱希文、次子钱希堇、女儿钱慧。钱慧是最小的孩子,甚得钱先生宠爱。钱先生虽然行事低调,但在对待女儿的问题上却毫不低调。

      当年,年仅十八岁的宋顾庭连中解元、会元,年轻得志,顺利地拜在当朝大儒钱之孝门下。据说当年拜码头时,钱之孝当众解下自己腰间犀带赠与宋顾庭,并且道:“后生辈,来日腰玉带,今此犀带暂屈君,万望莫弃。”

      当时钱之孝任礼部尚书,官居二品,腰配犀带。但他却说这个年轻的后生,将来是要配玉带的人,即一品大员、三公三孤。

      这便是那头一件不低调的事。

      之后殿试,宋顾庭对策时独占鳌头,皇帝钦点状元及第。朝野大哗。因为宋顾庭是继唐玄宗朝状元莫宣卿之后最年轻的状元。而十八岁连中三元的,自科举开科以来,绝无仅有。

      在这之后,我的老师钱之孝又一反常态,做了一件不低调的事。他把自己年仅七岁的女儿钱慧,许配给了这个新科状元。并且拉上了我的父亲,当时的皇上靖宁帝作证。未想,我父亲欣然允诺,促成了这桩婚姻。虽然外人看来不伦不类,但皇帝开口,遂无人敢置喙。

      直到八年后,钱慧十五岁及笄与宋顾庭成婚。两人虽年岁相去甚远,却志同道合,夫妻和睦。因为我的老师钱之孝教诲女儿颇有几分不同,他并无男女成见,更认为女子之书如《女训》、《女则》、《女论语》之类皆不可读。生生把自己的女儿钱慧教成了个名满京华的才女,在政事上也颇有见地。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指定他做我的老师。

      在岳丈的提携、我父亲当朝天子的关照下,年轻的宋顾庭可谓平步青云。我登基之后,以三十六岁的资历入阁,并且官至督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督察院就是前代所称的御史台,历代文人忠义直言的舞台。往往纠集着一大帮以天下为己任、一天到晚没事找事、骂完大臣骂皇帝的言官。除此之外,督察院的御史还可以巡按地方,凌驾于地方官之上。而宋顾庭就管理着这样一帮人。

      之所以宋顾庭能够管着言官,还是皇帝的亲信,也是有因由的。

      第一,宋顾庭少年奇才,十八岁连中三元状元及第,是天下士人心中的神人,更不论那些科举出身、满心圣贤书的言官们。

      第二,他虽然平步青云之上,却也是从庶吉士到侍读学士,再入督察院从御史做起,巡按江西等地多年,而立之年才被调回中央任佥都御史。直至我登基,才将他提拔为左都御史。官场上讲究的是资历,即考中进士的年份,并非独以年龄论。这样一来宋顾庭便不输许多人,要知道我朝男子年三十中进士的也算是年轻人。

      第三,就是关于他这个夫人了。钱慧是太傅之女、名满京华的才女,钱之孝多次于人前说自己的某些想法来源于女儿。钱慧可谓是当世名媛。因宋顾庭当时为督察院副左都御使,所以有好事者说“宋副宪必先与夫人谋国家大事于床笫,再与同僚大臣谋于朝堂。”

      有这层关系在,我自然也不必把钱慧当外人。遂高兴道:“朕少年轻女伴,钱夫人是朕之师姐,又是宋阁臣的夫人,以后当多入宫走动才是。”

      钱慧也不矫揉,只淡淡笑而恭谨道:“万岁不嫌臣妾聒噪,臣妾定不辞。”

      我颔首:“如此甚好。”

      席间,我与钱慧多有交谈,她谈吐得体,学识颇厚,并不是寻常女子那般的恭谨与怯懦。而且她也是个美人,我心里便更是喜欢。

      斋宴结束,月已中宵。宾客各欢。

      我拉着房选不放,众人面前他倒也不好推辞,只能随我上御驾,送我回宫。

      我穿着龙袍翠冠已四五个时辰,沉重不已。车帘一落,我就向房选背过身去,对他道:“始政,为我把冠取下来。”

      说话时,我扶着脖颈微叹。话音方落,房选的气息便一近,他轻轻道:“好。”

      房选每每与我近身说话,气息总是微凉,我心里一动。

      他清凉的手指落在我耳后,轻轻将我的头冠捧起,脖颈顿时一松。

      房选将龙冠放在我们身边的几上。

      我又觉得有些热,便解开霞帔,松开大衫来。房选仍在我身后,双手默不作声地从我耳后滑到肩头,一种奇异的感觉流过身体,他手指所到之处激起一阵战栗的感觉,我一愣,不禁僵直了身体。车厢原来宽敞,但装进了两个身着宽大锦衣的人,便显得逼仄起来。房选为我宽衣,空气里只余下衣衫悉悉索索的声音。

      随即,明黄色金绣龙纹的大衫被随意团作一团儿,然后放到另一个几上。

      他松开了手。

      我心跳渐渐加快,觉得脱了大衫反而更加热起来。所以,我背对着房选,又伸手去够结绶。

      然而此时手上一凉,却是被房选直接按住了。

      他声音低沉而动听,轻轻道:“别再脱了。”

      我神色大窘,回身向他道:“嗯,有些热……它还叮叮咚咚的。”

      然而我盯着房选的脸,他耳尖一红,避开我的目光,轻轻放开了我的手,然后略远离了我一些。此时房选目光低垂,我知道他的羞涩。

      也许是存心寻他开心,我笑嘻嘻地伸手过去摸摸他的脸。他脸上冰凉滑腻,而我手心微热,竟然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

      手指轻轻触在他脸颊上,又慢慢划到他耳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房选在我面前时常会红了耳尖儿,一点也不像比我大五岁的样子。

      当我的轻轻捏他耳垂的时候,房选闷哼了一声,然后握住了我的手。他掌心微凉。

      我一笑,半靠在他身上缠住了他的手臂,不再作出任何侵犯他的举动来。

      旁边就是车厢壁,房选靠着角上放置大衫的小几,几乎无路可退。

      不顾他身子僵直,我闭目道:“戴着那玩意儿一晚上,是真的累呀。”

      闻言,房选慢慢放松了自己僵硬的身体。

      说罢,我轻轻蹭了蹭房选的肩膀,他清瘦,略有些硌硬。

      房选大致以为我还有进一步的举动,身体又微微紧绷了。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缠着他的手臂,温言道:“别闹了,一会子乱了头发,好看么?”

      房选低沉的嗓音于我几乎是催眠。

      我没有再答话,因为我真的睡去了。

      但我睡得并不沉,迷糊中,有人替我除去了身上的结绶、铃铛、革带,以及其他一切装饰的东西,然后我的身体被平放着靠在一个触感近似于玉枕的东西上。

      马蹄声响在石板上,车轮的声音也不那么明显。

      我听到一个人说:“不要停,从咸和右门进。”

      咸和右门是养心殿后宫道上的一座门,咸和右门而内有吉祥门,从吉祥门可以直接进入养心殿的后殿东梢殿,我的寝宫。

      但是听完这句,我的意识就彻底模糊了。

      ……

      我恢复清醒的时候,房选正举止轻柔地将我放在龙床上。

      突然睁开眼睛的我明显吓到了小心翼翼的他。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惑,甚至涌起了薄薄的雾。他红色的衮龙道袍还没有换去,这种颜色衬着他清隽的面容,颇有几分艳丽的感觉。我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而此时,房选一手压在我背下,一手压在我腿下,不得已俯在我身上。

      因而他尴尬不已。

      房选的面孔近在咫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脸上一片殷红。

      我眨了一下眼睛,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抽出手来。

      但是他却没有走成。因为下一秒我就抬手缠住了他的脖子,然后重重将他一拉。

      方才小憩片刻,我突然发现自己毫无睡意。而房选并未因为我的偷袭而栽倒在我身上,他本身将我放在龙床中间,单膝跪在床上,这样一来他栽倒在我身畔。我飞快地滑过去拥住了他,轻轻道:“别走,好吗?”

      我没有看他的脸,而是埋首在他胸口,脸贴着金团龙,有微微的刺痛感。

      房选彻底僵住了。但是良久无语,他任由我拥抱了许久。

      只听我轻轻道:“我方才想起我的父亲。那年我母亲去世,我在乾清宫陪伴他住了一年。其实,父亲原来都是住在坤宁宫的,母亲去世之后才同我一起搬到前面。那时候,他每天都要批阅奏折到很晚,大概是一个人的夜晚太孤单吧……

      只有厂臣伺候他,就是怀恩的师傅,延吉。后来厂臣对我说,殿下呀,万岁一个人的夜晚很孤独,心里又不痛快。如果殿下晚上睡不着,就去陪陪万岁吧,读书写字都好,只要陪着。

      后来我晚上就在昭仁殿陪伴父亲,他批阅奏折,我就背书,后来他发现我写字又快又好,就让我誊写文书和批红。我年纪小,有时候偷懒,会睡着……父亲就像你刚才那样,把我抱到昭仁殿的床上,然后自己再回去批折子。其实我一沾床就醒了,却总是装睡……

      父亲离开之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总会觉得很害怕。但烛火总是摇曳,地龙也是暖的,父亲就在外面批折子……始政……”

      我声音渐渐低下去。

      房选玉一般的手滑到我脸庞上。他的身体总是很冷,即便微笑再温润,他也是冷的。但是此刻我却只能抓住他。

      房选摸到我满脸泪痕。

      他顿时慌了手脚,只能屈起手臂揽住了我。

      帐中灯火黯淡,帐顶有一颗夜明珠,却并发不出多少光亮。帐子里还挂着数十个香囊,均是最甜腻的花香。

      这种花香温暖而美好,足以腻死任何一个心存旖旎之意的年轻人。

      “昭和,现在有我在,莫忧心。”

      房选此时的声音,是世上最温柔,最轻暖。

      我几乎要醉了。

      但是,我只能更紧地拥住他,闷闷道:“你从来躲避我如同瘟疫一般。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房选一愣,继而道:“怎么会?我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反而轻轻安抚似地拍拍我的肩膀:“好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还要哭呢?先让内人们进来,服侍你洗漱,好么?”

      我一听,猛地放开他,脸上烧红,问道:“方才你抱我进来,她们都在?”

      房选笑笑,道:“没有呀,她们最会躲主子的,此刻该在外面罢?”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如同对待孩子。

      “她们在宫里多年,都不是小姑娘了,都是人精。你现在叫一声,她们便是就在外面,也要磨蹭很久才出声。若真是那么远,又怎么能听到传唤呢?”

      房选低低笑出声:“看来主子都知道呢。”

      我这才不说话,房选慢慢放开我,从床上起身,挑开了帐子出去了。

      房选离开,我才觉得身畔一空。

      我起身坐在床边,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弓鞋已经整齐地摆在足踏上。

      不一会儿,清莲和清荷进来了。

      我端正地坐在床畔,平时叽叽喳喳的清莲也没了声响,径自蹲下为我穿鞋,然后将我扶起来。我抬起手,清莲与清荷沉默着为我宽去大带,褪下龙袍。

      末了我才道:“我要沐浴。”

      今天穿着厚重的衣服,虽说是暮夏,还出了许多的汗。方才我又小憩过,因此并不困。

      清莲与清荷对视一眼,即道:“是。”

      晚归却还是惊动了我的乳母韦尚宫。

      我浸在浴汤里,韦尚宫为我拆去发髻。我的发髻是司饰司内人卫典饰所梳的,极其严密,所以韦尚宫拆得也慢。她一面拆着,一面问我道:“今夜,殿下留在养心殿吗?”

      我阖着眼睛,睫毛也未动,只淡淡问道:“他现在怎样呢?”

      “在西边儿,几个尚衣监的内使服侍着换衣裳。”

      其实方才在西苑,房选就应该离开,但他选择了送我回宫。现在宫门已经落锁,若无重大事件,是不会开启的。连我也不能。

      所以我道:“现在来去也不便。况且也三更了,本来再过两个时辰,他也得起身准备上朝。让他在西梢殿留一晚吧。”

      韦尚宫手中一停,道:“万岁,真的不要……”

      “朕不是那样急色的人。”

      韦尚宫被噎住,遂不说话。

      心里坦坦荡荡,因为我是皇帝。如果我诚心要房选侍寝,他未必能够不从。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我不愿意弄巧成拙。而且我与房选之间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不论是我,还是他,大概都没有准备好罢?

      现在不是时候。

      却还是不忘对韦尚宫道:“他的官服……”

      韦尚宫才道:“殿下原来衙门莅事完了就到养心殿来的,换用都在这里。万岁不必担心。”

      “甚好。”我轻轻闭目,半晌才问道:“香汤里加了蔷薇水么?”

      “回万岁,是怀梁的主意。却不是三佛齐的阏伽水,是当日御苑蔷薇花开时,怀梁领着御用监的内使们择下小蔷薇来,在宫内所蒸蔷薇花露。”

      “难为他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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