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绽）》他乡异客

1、第 1 章

　　一九九三年的九月一号，来自H市菱花湖农场中学的尖子生洪露凝来到城里的重点中学J中开始了她的高中生涯。

　　这是洪露凝平生第二次来到这座离家三十公里的小城.第一次进城是四个月前为了参加该校的优等生选拔考试.

　　那天妈妈担心从小体弱的洪露凝晕车影响发挥，早上六点就骑着自行车驮着洪露凝从家里出发了。

　　三十公里的路程，四月头的清凉天气里，妈妈后背上的衣服一点点给汗浸透了。洪露凝进考场的时候，眼睛雾蒙蒙的望着妈妈，妈妈望着她微笑着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

　　为了这一路骑行的三十公里，洪露凝压力挺大的，觉得考不上对不起妈妈。做题的时候，洪露凝脑袋里不时闪过妈妈汗透了的衣服和疲惫的脸，心里紧张得很。好在她平时学习用功，基础扎实，正好考够了这所市重点J中的分数线。

　　分数下来的那天，洪露凝在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从小到大，洪露凝最怕让妈妈失望，妈妈这一生，失望的次数太多了，洪露凝不想因为她增加妈妈的痛苦。

　　中考过后的那个暑假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九月一号。

　　一号的一大早，妈妈把洪露凝上学要带的衣服、被褥、碗啊盆啊什么的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用大的、小的网袋装好，连人带行李一块儿送到了住在附近的舅舅家。

　　舅舅家的表妹沐清子也去J中，两姐妹可以相互照应着，还有一起长大的许婷婷。不过沐清子和许婷婷上J中都是交了钱的，中考分数线不够的就要交钱读书，不然就得划到二三流中学去，考大学也就基本上等于没戏。

　　洪露凝一方面庆幸自己考上了J中，不用象清子和婷婷那样交钱才能上，另一方面又有点心酸，如果考不上J中，她将会去哪里？

　　全市闻名的重点中学J中因为扩招的太快，学生宿舍的数目跟不上学生人数的增长，只好见缝插针，把旧车库旧饭堂什么的全改造出来充当学生宿舍。洪露凝和沐清子、许婷婷被分在了一座教堂改成的学生宿舍里。

　　这座教堂是清朝末年的文物，据说是法国人修的。年深日久，又缺乏维护，到洪露凝她们住进去的时候，已经很不像样子了。

　　洪露凝们看到的教堂破败而残旧,墙面泛起一层颜色可疑的墙皮，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地上是原始的黑泥，以至于后来一到下雨天，学生们得穿着雨靴在里面跋涉。新建时的彩绘玻璃早就不知所踪，校方把窗户那里的大洞封了一部分，装上了带木框的玻璃窗。

　　这个学生宿舍从外部看有点滑稽：高而宽的大屋，灰白的外墙上生着暗绿的苔藓，顶上一个黑色的十字架挺立着，再往下窄而长的该装着彩绘玻璃的地方却突兀地冒出几扇黄框毛玻璃斑驳旧窗,钉在窗框上用于撑住不让窗户被风吹关上的铁钩子上浮着一层铁锈,轻轻用手一碰,铁锈簌簌而落。

　　清子和婷婷婷婷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宿舍，都表达了强烈的失望。这与她们心里所想象的城市中学差别太大了。尤其是看到宿舍里密密麻麻一排排的高低床，娇生惯养的许婷婷撅着的嘴都能挂个油瓶了。

　　洪露凝也觉得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是她倒没觉得太难过，至少城里的厕所要干净得多了。想起以前乡下中学的土墙厕所，蹲坑两边垫上两块砖头，砖头旁边堆积如山的卫生纸和蠕动的蛆虫，洪露凝一阵恶心，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脚上的回力鞋，心里不禁有点高兴起来：至少以后上厕所不用每次都往鞋上套塑料袋了。

　　这样想着,她不禁微笑起来，心平气和地在一排排高低铺形成的迷宫里寻找属于她的那张床去了。

　　洪露凝和许婷婷被分在了一个班，她俩的床挨在一起。沐清子被分在了另一个班的，她的床在另外一排。

　　洪露凝被安排在下铺，挂蚊帐的时候她看见她上铺的床沿上白纸黑字贴着个名字：萧雅娟。可是一直到傍晚要到班里集合点名了，这个萧雅娟都还没有出现。洪露凝有点好奇，这个萧雅娟怎么上学都不着急？

　　收拾好床铺,许婷婷嚷嚷着肚子饿,吆喝着洪露凝和沐清子去吃饭.三个人于是拧着饭盒出了宿舍们.

　　女孩子们上高中的第一顿饭并不是在食堂吃的，因为J中根本就没有食堂。学校把伙食这块全承包了出去，所以学校开水房旁边一溜儿都是只有一两张桌子的微型饭馆。

　　为了招揽生意，各家饭馆都给去那里吃饭的学生免费提供开水。洪露凝也不知道这项服务到底好不好，因为接下来的几年里，她们用的热水基本上都漂着淡淡的一层油花。

　　吃过晚饭，女孩子们结伴往教室里走，到得有点早，教室门还没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教室门口或教学楼前的操场上闲聊。男孩子们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大约是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或者他们所看到的某个漂亮或土气的女孩子.

　　洪露凝穿过操场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一楼高一八班靠操场那边的窗子下摇头晃脑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个高个子女生戴着耳机跟着随身听在唱歌。

　　那女生至少有一米六五，小胸脯鼓鼓的，皮肤偏黑，但是看上去很健康，留一头卷发，用块花手帕随意绑着。她的眼睛是细长的双眼皮，眼角只往上扫入鬓脚去，饱满的双颊在初秋的夕阳里隐隐透出一层红晕。

　　此刻那女孩正陶醉地跟着随身听在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洪露凝忍不住朝她挥了挥手，女孩茫然朝四周看了看，指着鼻尖迟疑地问到：〝同学，你是叫我吗？〞

　　〝嗯，那个，声音有点大。〞洪露凝指指女孩手上的随身听。〝哦，那个，哈哈〞，女孩吐了吐舌头，拽下耳机，冲洪露凝咧嘴一笑。

　　洪露凝也笑起来，她注意到女孩的左边门牙缺了一小块。

　　〝我叫萧雅娟，八班的。你是几班的？〞萧雅娟落落大方地说。

　　〝咦，你就是萧雅娟，你睡我上铺啊。怎么下午不见你搬东西到宿舍去？〞洪露凝觉得她俩挺有缘的。

　　〝哦，那个啊，我妈说过两天找找关系给我换个宿舍，你也看到了，教堂那里怎么着也有七八十口的，人太多了。这两天就先住家里吧。反正我家也不太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萧雅娟的语速可真不慢，打机关枪似的。

　　〝原来是城里人。〞洪露凝有点失落，连萧雅娟问她叫什么都没有听到。〝喂，问你呢!〞萧雅娟轻推了洪露凝一把，彼时，她们已经在往教室里走了。

　　〝啊，什么啊？〞洪露凝给萧雅娟的印象是有点木，于是她补充了一句：〝我问你名字啊？〞洪露凝才恍然大悟似的，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叫洪露凝，菱花湖农场来的。〞

　　〝露水的露？凝聚的凝？〞萧雅娟对洪露凝的名字饶有兴趣：〝你爸给起的名字？〞

　　洪露凝愣了愣，微微点了点头。〝好名字，真香艳。你爸一定是个文化人。〞萧雅娟笑得有点诡异。

　　洪露凝来不及说什么了，因为她们已经进了教室，教室里一堆同学正乱哄哄地找贴了自己名字的座位。

　　洪露凝的座位在中间那组第四排，同桌是个长着张小瓜子脸的娇小女孩子。她说她叫刘健，住在车库那个宿舍。那么斯文娇俏的女孩子，偏偏起了这么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洪露凝不禁哑然失笑。

　　刚找到座位坐下,班主任朱老师进了教室,招呼着几个男生去操场上搬书.朱老师是个身材有点肥胖的中年人,圆脸蛋上一副圆框眼镜,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眨巴着.

　　男生们搬了好几大摞教科书进了教室,朱老师指定的几个女生负责把书分发给同学们.

　　一时间教室里书掉到桌上发出来的”啪啪”声混着漏发了书的学生的喊声此起彼伏.

　　发完书,班主任朱老师发表了一通演讲,大意就是说大家考上J中不容易,要珍惜机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刘健听得只打哈欠.洪露凝倒听得认真,心里鼓励自己一定要加油.

　　高中的第一天就那样在忙乱中渡过了。大家不约而同买了长橡皮筋，把新课本和练习册们排成一排竖立在桌上，活像一座座堡垒，而三年后的高考就是堡垒后的小战士们要攻陷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