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颜劫 ...
-
我出生的那一年，光武帝统一了中原。原本的华南国被吞并进了我们玄北国的版图，名号也正式更改为周，开始了历史上大周朝的时代。
但这一切对年幼的我来说其实无甚意义，小孩子哪里会懂什么国愁家恨，感兴趣的不过就是些身边的琐事，娘给我新置了身衣服就可以让我高兴许久，爹带我去看的元宵灯火也常常在梦中重现。对于一个小镇富庶员外郎的么女，什么江山国号都显得太难理解了，自我长大至今，从未遭逢战火，南北两地的人们也度过了初始的仇恨，开始渐渐相容。人之本性原就不爱沉浸在痛苦中，什么也挡不住一切往前看的本能。
爹和娘的感情一直很好，虽然男子纳妾是极平常的事，但爹从未这么做过。我是娘的第五个孩子，生我的时候她年岁大了，在床上挣扎了两天才将我生了下来，她在生产的煎熬之中曾经默默祈求菩萨能保佑我们母子平安，所以当我健康长到十岁的时候她决定带上我去庵里还愿。
寿延庵是距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个尼姑庵，就在琅环山脚下，面积不大人也很少，平时只有些零星香火。但娘常常无事就来这里礼佛，一待就是一个响午，也不知她哪里来那么多话对菩萨说。虽然不及赶集让人兴奋，但小孩子只要出远门大多都是开心的，我坐在马车爬上爬下，不时还探头看着窗外的景致，好奇等一下见到的尼姑都是些什么样子。
“女孩子这么顽皮长大可怎么了得。”娘边嗔怪我边拿出手绢帮我擦了擦脸，我也就势赖进娘香软的怀里撒娇个不休。
“等一下进庵里可要乖乖的，”娘抚摸我的头，“你好好守规矩，回去我让阿忠做你最爱吃的水晶糕。”
我最贪吃，听娘这么说立刻就安分下来了。等到了庵门口我有些吃惊，略有残破的石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大门半掩，“寿延庵”三个字上蒙了灰，和这座庵一样很轻易就会被忽略。可是娘下车后就正了正脸色，还仔细整理了衣服，又叮嘱了我几句才牵着我的手进了庵里。
出来接待的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尼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尼姑，因为娘常常来，所以彼此都很熟悉。带着我拜过菩萨，施了香油钱后，娘对老尼姑说：
“不知道弥静师太最近如何，饭量是否如常，身体是否泰然？”
“弥静的一切与施主上一次来时并无差别。”
“那就好，”娘叹息一声，“麻烦通报一声，我既然来了还是想着能见上一面。”
“弥静正在修行今日的业，若不妨施主请到这边等候。”
娘去了别的地方等那个叫弥静的，我则被年轻的小尼姑带到另一间房里等着。我觉得很奇怪，娘说话的口气对那个叫弥静的师太很是尊重，旁人似乎也觉得这样很自然，那个尼姑很厉害吗？是能降魔除妖的那种厉害吗？
庵里的茶水和点心比家里的差多了，我等了一会儿很不耐烦，就趁一时没人偷偷溜了出去。这里虽然看着不大，但曲曲折折的地方倒很多，我不一会儿就迷了路，正在苦恼回去会不会被责怪的时候，一个拐弯，我看见了一片莲池。
这是一方很澄净的池水，池面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莲，那种红我直到现在也未曾在别处见过，是那种几乎快要燃烧起来的颜色，衬着周围冷清的气息和空荡荡逐渐陨毁的院落，无端让人想落泪。
我呆呆看着，舍不得转身，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喜欢这些莲花吗？”
回头一看，身后逆光站着一个尼姑，她的身姿在随风浮动的缁衣下飘然欲仙，见我吃惊的样子，她似乎笑了笑，走近了我。我这时才看清，她已经不年轻了，岁月的痕迹开始侵蚀到了白皙的面孔上，但她很美，是那种无法质疑的美，无论穿着是否华贵，无论是否已开始衰老，她都是个美人。
这么美丽的人，简直不像是和我生活在一个地方的，我想起蓬莱仙境，她也许是从那里走出来后
像我现在这样迷了路，所以才被困在了这儿。
“喜欢吗？”她又问了我一次。
我使劲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何，她身上有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气息，使得我虽然很想亲近她但又不敢太过随意。
她又笑了，嘴角出现小小的梨涡，然后走到池边，折了一朵相隔最近的红莲递给我。
“既然喜欢，就送你一朵好了。这里的红莲啊，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开出三十三朵，但只有我一个
人无事爱来观赏，花开花落，它们想必也很寂寞吧，你要是喜欢就常来看看它们。”
她并未用贫尼自称，我却也觉得十分自然。看着手上的红莲，那种红就在眼前，清逸的香气围绕鼻端，我觉得自己似乎要被这朵花吸进去了。
“弥静师太，您原来在这里。”母亲慌张的声音一下让我回到了现实，“真是对不起，我再三叮嘱过这孩子，结果她还是到处乱跑冲撞了您。”
原来她就是弥静。
“云江，你不需如此惊慌，是我觉得这孩子可爱才主动跟她攀谈的。”弥静说道，她在见到母亲的一瞬间表情忽然变了，但那并不是不高兴什么的，而是很淡然的样子，似乎从未有过七情六欲一般，无端冰冷起来。我后来了解她的经历才明白，遇到往昔的故人，难免会令她想起些关于前半生的回忆，她的那种冰冷，只不过是想抵抗如影随形的过往，令自己在遗忘中好过一些。
小尼姑忙将我带走，又等了一会儿母亲也出来了，她一言不发的带着我坐上马车回家。我想她一定气我到处乱跑，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看母亲的脸，只是低头拼命闻手里那朵红莲的香气。为什么在那么残破的地方种这种颜色的花呢？真是奇怪。
“这花，是你自己摘的？”母亲忽而开口问。
“不，是那个师太摘给我的。”
“是么。”
母亲没再追问，良久又说：
“你喜欢那个师太吗？”
“喜欢。”
“那你愿不愿意常去看看她？”
我点头。
“真想不到，”母亲握住我的手，我开始安心了一点。“想不到你竟然随了她的眼缘。”
“那个师太，有些不一样。”我告诉母亲，“她好美啊。”
“她自然不会和别人一样，关于她的事情她自己不说，你就别问，去看她的时候尽量让她开心一些就可以了。”
“为什么不能问？”
“没有为什么。”母亲忽然严肃起来，“总之千万别问就对了。”
“她长的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做尼姑呢？”我想起我们镇上出名的美人，她最近才嫁给了一个京中的大官，人人都说她的福气来源于她的美丽。我也曾在她出嫁前随娘见过她一面，那时也确觉得她光彩照人，可今天一比较，她简直还不如弥静师太的一根手指。弥静师太年轻时穿起华服来是什么样子呢？大概连南飞的燕子也会为她停留吧。
“她做尼姑，是因为她不愿再想起以前的事情。她是个高贵的人，比世间大部分人都高贵得多，我年轻时羡慕她，憧憬她，可有时候也忍不住为她心酸。”母亲的眼睛里有了朦胧的水雾，“她没犯过大错，也没害过人，为什么到最后却成了这般了局呢。”
我对母亲的话有些云里雾里。
母亲忽然抱住我说：
“好宝贝，你多去陪陪她娘就开心了，这些年，我每次见她都是一次比一次更不快乐，虽然她从来不说，我替她着想，一个人在那里毕竟是太寂寞了。”
从那以后，我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去寿延庵看望弥静师太，如此延续了好几年。母亲去的次数则渐渐少了，每次我回来母亲都会事无巨细的问我关于师太的情况，她脸色如何，是胖了还是瘦了，天气冷了有没有添衣······我也总是一一做答。但在我看来，师太周围的时间几乎都是静止的，和她在一起，连四季的概念都开始淡薄，她是一个活在红尘彼岸的人。
和师太在一起的时候，总有好些事情可做。时间越久我就越不愿意离开她，她真的是个才华横溢的人。遇到她之前我总不爱读书，嫌无趣，父亲只对我的哥哥们要求很严，对我则是只要不太出格一切均随高兴罢了。家里请了先生，但也不如何要求我，我虽早就开蒙了，但很长时间里在学问上几乎没有进步。有一天师太问我有没有喜欢的诗句，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我平日里只爱逗弄蟋蟀，就支支吾吾的反问她最喜欢哪首诗，她低头想了想，念了两句：
一向花前看白发，几回梦里忆红颜。
红颜白发云泥改，何异桑田移碧海。
这是卢僎的《十月梅花书赠》，她念完后摇摇头自嘲道：
“这么些年经书竟是白看了，居然还会有这种沧海桑田的感慨，看来我到底是慧根不足，罢了，原本这首诗与清净地也不相宜。”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两句有什么不相宜，明明是些简单的词句，细细读来却有着抚弄不去的氤氲泪意。师太的念诗的时候声音十分柔和，有着说不出的韵味，我忽然就爱上了古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颜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