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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骚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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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菲塔莉面色凝重,抿唇不语,突然踢开脚下的黄金脚凳,一言不发往外跑。拿仪仗的侍女根本来不及跟上。
帕西眼看来不及阻止,示意门口的侍从拦住她。
尼菲塔莉突然转身,裙子上的宝石璎珞犹如落花急雨。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空阔的庙堂中面色淡然、长身玉立的兄长。对方在宏大神圣的空间中静立如神,身有背光。
“怎么?我连独立行动的自由都没有了?拉美西斯难道授权尊驾做我的全权保姆?”
“我是你哥哥。”帕西盯着她缓缓说,“你的安全是我的天职。再说你是何等身份,何必为了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
风飒飒吹过幽深的殿堂,带来不安的预兆。
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映照出不以为然,觉得自己这样冲动,确实有些引人误会。好像她是个毫无头脑的贵族小女人。于是换了一种比较理智和缓的口气:
“如果我说不顾有史以来划定的社会阶级,这有些愚不可及,也不太使人信服,更别说用这种理由来说服你了。”
“我想说,比起社会约定俗成的价值观,我更在意的是人本身——那位哈亚姑娘历尽艰险跋涉过大平原来向我们求救,这本身就是一种无畏的人格。我又无意中让她卷进了皇室阴谋,对于这点我负有责任。即便我不尊重她的部落,出于对这种勇敢品质的尊敬我也会帮助她。更何况她现在是拉美西斯的客人,我是女主人,照顾好客人的安全不是主人的职责吗?”
“‘给饥饿的人以面包,与名垂青史,同为不朽。’这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想必你也一样。”她说。
“你该学着做个好妻子,而不是被传颂万世的圣人。”帕西不赞同地摇头。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要去做该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无须在意外人。不论做什么,即使是把天地掀翻,真正说起来这个国家也没人可以阻挠她。“让开!”她倨傲地命令。
侍从没有让开,而是用不安的眼光询问帕西。他们名义上受制于神之妻,其实确是帕西大人忠实的下属。
帕西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妹妹走去,像一团正在靠近的阴影。侍从没有明令,挡在门口不敢让开。
“你今天是打定主意要阻拦我么?你要知道,现在外面已经混乱不堪,如果等到拉美西斯回来再处置,肯定会变成城市暴\动的!”她瞪着眼睛,着急地痛陈厉害。她知道兄长平时雷厉风行,只是今天不晓得为什么拖拖拉拉。
“我聪明的妹妹,前人说神女有一双洞察万物的眼睛,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吗?”帕西袖着手,迎着门口有照进来的日光,面色沉静,好像站在神龛里。
“你想说什么?”尼菲塔莉心生警觉。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侍从们下去。
“外面天翻地覆,皇帝和父亲却没有任何行动。你以为他们在城里没有眼线吗?还是他们已经老到无可救药?”
帕西越走越近,最后贴在妹妹耳边。他的黑发垂下,落到尼菲塔莉的金蛇头饰上。“这场骚乱,看上去是偶发事件,但是后来肯定有人推动。虽然明确的诉求是除掉女巫,其实针对的是你,或者说拉美西斯。”
她愕然抬头:“怎么会!”
嘴上那么说,其实十分认同兄长的分析。
一个部落女继承人有什么价值,除非她对埃及的政局有所触动。
“那你就不想管她了?”尼菲塔莉焦急地说,“我们斗嘴的时候,说不定她已经死在暴民手里了!”
“诚然我是不怎么在乎别人,我只在乎卡纳克和自己的血亲。”其实他想说我只在乎你,但那他心底最深的隐秘,像一棵大树深不见底的根,怎么好宣之于口,最后生硬地转了向。
“可是我希望每个人都受到公正的对待。尤其,那是一个好姑娘,哪怕她是蛮族,也不该遭此厄运!”她大声回应。
他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那么我是该受到你公正对待的一员吗?”
“当然!”她回答的干脆至极,就像公正果断的伊西斯,“我不关注人外在的东西,也非关血统和荣耀,你是我哥哥,即便没有这一层原因,你也是个好人。”
“呵呵,好人是吗……”他玩味着这句话,其实心思急转。
在情感上,他很愿意出马帮助妹妹;可是在理智上,他要考虑站队的问题。这事很明显有卡纳克内部的人插手,因为哈亚的来到有可能妨碍他们的香料生意。而且那些人很可能在暗中窥测,他们要除掉哈亚,一旦他在这件事情上出面,就等于妨害了祭司阶层某些人的利益,完全站到了拉美西斯这边,难保他们日后不拿这个由头和他作对,那么他在卡纳克多年经营的威望就……
“哥哥?”尼菲塔莉的声音打断了他云絮似的思维。
他一惊,突然想起自己是眼前这个姑娘的哥哥,不管怎么样都无法抹灭。同时他也是拉美西斯的堂兄弟。
也许那些人早就把他划进皇储一党。
所以不管站不站队,都已经无所谓了吧……他最后自嘲地想。
所以他真的是个好人,满心的算计,可有时候也会真诚地去帮助一些对他来说特别的人。
他就噙着这样莫名的冷笑,径直往门外走,尼菲塔莉在后面惊奇地喊:“你去哪儿?”
他冷淡地转头,“你不是要我去救人么?”
她听了喜出望外地提着裙子赶上去。
——
卡纳克外面白银铺就的广场上,人群越聚越多,就像从城市的各个巷道里突然喷涌而出的墨汁。
在广场上汇聚成粘稠而嘈杂的一滩。
谁沾上了他们,哪怕想好奇地询问一下,都会被拉进人群,变成他们乌七八糟的一份子。
有人不遗余力地游说人群,给不明就里的人指点:“那是比努比亚还要偏远的蛮族,茹毛饮血,生性野蛮,无时无刻不想侵占丰饶的尼罗河谷!看,这奇怪的黑女人就是她们的女巫!她让一个街区都生了瘟疫!还想毒死整个首都的人!”那人提高了声音,振聋发聩,“就是这样的坏种!皇储和卡纳克的一部分人居然还想庇护她!”
人群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就像千万只毒蜂漫天飞翔。
“怎么会这样?”他们互相说着,“这还是我们的皇储吗!他要把国家送了邪恶的蛮族吗!他们给了他什么好处!竟然要抛弃自己的人民!”
“噢,阿蒙在上!他肯定是中了邪!”另一些人说,“我们应该把那个邪物除掉!”
所有的议论,所有的声浪,最后变成了一句坚不可摧的诉求,“烧死她!烧死这个邪恶的异端!”人们激动地振臂高呼。
那声音是如此的巨大而顽固。淹没了神庙前庄严的斯芬克斯大道,淹没了高高的黄金旗杆,神庙群为难地瑟缩着,石雕的众神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连俯瞰众生的金顶方尖碑看上去那也那么高不可攀。
扇动者很满意这样群情激愤的场面,这比他想象的效果还要好,只要那个女人死了,他一定会得到主人的厚赏的。
何况又狠狠地黑了皇储一把。
现在只要加把油,就算阿蒙神来了也无可挽回。
“烧死她!烧死异端!马上!”他激动地大声叫嚷,一旁马上就有激愤的年轻人帮着去找柴禾,拆下纪念碑的脚手架搭造临时的火刑架。
那是铭刻皇储婚礼的纪念碑。
人们总是盲目地追捧和棒杀,并不记得前尘。
哈亚脸上糊满了污物。
各种菜叶垃圾,牲畜的粪便,还有很多不可说的东西,淋淋漓漓从她头上流下来,比如妇女的卫生用品。有人相信那污秽的东西可以避邪。
各种不可思议的污物,像一顶厚厚的犀牛皮头盔盖住了她的头脸,再也看不见城市道路。
她听不懂那些人在叫骂什么,只是被无情地推搡殴打,口吐鲜血,幸而没被当场打死。
马塞族猛士用头盔抵御顽敌,她则用垃圾抵御铺天盖地的敌意。否则人们血红凶戾的目光简直可以活吃了她。
她看不见,也就没有颤抖的恐惧,只有一片茫然的不安。
那简直是大风暴来临前的宁静,充满了惊心动魄的不安。
她觉得自己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扛上了一个满是木头的架子。
有人霍霍笑着靠近。宛如来自地狱。
其实她看不见,那人高举着燃烧的火把,满脸诡笑,他就要完成任务。
人群欢呼着,像动荡的大海,等待着那人点燃柴堆。
可是,就在这时,卡纳克高大森严、描绘各种神灵异兽的大门轰然洞开。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打头,护卫着一群白衣祭司,居然都是步行,没有动用他们豪华的坐轿。圈子的中心是一脸慎戒的帕西,小心翼翼用整个身体护卫着尼菲塔莉。
看上去就像护卫雏鸟的鹰隼。
人群躁动起来,人们呼喊着、疑惑着,纷纷投来怀疑、不友好的目光。
“干什么”,他们问,“终于忍不住来镇压了吗?”
煽\动者迟疑一下,可那也只是片刻,又加快脚步向简易的火刑架走去。
他知道这事出了变故,要快速解决,在帕西扳回局势以前。
“让他们放了哈亚姑娘,”帕西吩咐说,“告诉他们那是帝国的贵宾。”
身边的祭司领命,匆匆跑去传达。一会又跑回来,小心翼翼地回禀:“回禀大人,那帮刁民说放人可以,除非您穿过火路,亲自去把哈亚姑娘放下来……”
“火路?”帕西和尼菲塔莉以后同声地问。火路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广场上几个柴堆同时被人点着,浓烟滚滚焰火熊熊。
几个柴堆并列,隔出一条狭窄的通路,直接从庙门通向哈亚的柴堆,贯通整个广场。白银的地面映衬着熊熊火光,像一个巨大的镜面反射着地狱的光景。烈焰焚天,空气弥漫着焦枯的气息,空气为之狰狞扭曲。
煽动者在远处插着手不怀好意地看帕西,“尊敬的大人,您请过来吧!”他得意地狞笑着,看着那尊贵的青年祭司微微变色,然后露出怒意。
“来啊!来啊!”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喊,挑衅着卡纳克众人的神经。
这已经从一场营救变成了一场阴谋。
尼菲塔莉终于明白帕西是多么冷静睿智的人,却为了她的请求卷进了一场本可脱身的阴谋。
“不要去!”她感觉他的蠢动,抬眼一看他正在目测柴堆之间的距离,赶忙拉住了他的手臂。“我只让你帮忙,不是让你去送死!”
“要不然就放火烧了哦!”煽动者狞笑着把火炬扔进了火刑架的柴堆,一股火苗立刻腾起来,舔上了哈亚的脚,可怜的黑女孩尖叫扭动起来。人群顿时欢呼起来,爆发出一阵大笑。祭司们气得双眼发红,拳头攥的咯咯作响,没用命令,却对暴民毫无办法。
“没时间了!”帕西说着把手臂从妹妹手里抽出来,抬脚就走。
尼菲塔莉眼疾手快拉住他的长袍:“你说过这是阴谋,不能让那些人得逞!”她着急地说。
“没事!记得我们小时候我总能从花园的秘密通道钻过去!你在这等着!”卡纳克花园的秘密通道是一个只能小孩子钻进钻出的石洞,在几堵高大的石墙之间。捉迷藏的时候,帕西总能在里面游刃有余,就像河沟里灵活的泥鳅。
“可这是火堆!”尼菲塔莉大叫,他已经抽身远走。步履从容,白衣飘荡。
他走到燃烧的火堆前,尼菲塔莉觉得那熊熊燃烧的柴堆就像巨大的火山,火焰吐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火舌,旋转狂舞。像吞噬人的魔怪。她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一瞬间就像一百年那样漫长,她不确定时间是不是凝固了,还是流逝地极度缓慢,像被掐住脖子的沙漏。
有人叫喊:“帕西大人!”那是身边的祭司。
她从指缝间露出一条缝偷看,那年轻的祭司已然快步穿过火堆,站在广场的另一头。整个人完好无损,就是长袍上有几处烧焦的痕迹,一点都无损于他的风度。
黑女孩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
帕西快步走过去,猛力踢散了燃烧的火堆。
哈亚感到烧灼感一下子减轻了,只剩延绵不断的痛觉。
人群骤然没有了声音,帕西无畏的举动让他们吃惊,他们没想到阿蒙第二先知这么有胆色。
煽\动者一看情况不妙,又尖着嗓子叫喊起来:“别相信他!他是卡纳克的祭司,惯会装神弄鬼!”
平复下去的人群有被鼓\动起来,暴跳地比之前更厉害,就像油锅里倒进了沸水。
——
“陛下和大祭司让您不要回去,他们会想办法收拾局面。”使者急急地拦住着急翻身上马的拉美西斯。
“让开!”拉美西斯吼道,“那是我的妻子和兄弟!我不能让别人伤害他们!”
黑马咴咴的叫着,像在呼应主人的愤怒。
他猛然挣开使者的拉扯,翻身上马,向底比斯城门狂奔。
马和人一样焦急,一想到爱人和兄弟处于险境,他就像被地狱的毒火焚烧。
“再快一点!”他急得面目扭曲,对□□坐骑喊道,“否则他们就要……”
那马叫做塞卡梅特,是他亲自接生,也算是兄弟的一种。平时他可舍不得抽它,今天却总是嫌它不够快,狠心抽了它一鞭。
塞克梅特疯了一样在大路上狂奔起来。
两三里的路程像天堂到地狱那么漫长,总也没有尽头。
他像一阵沙漠旋风,从远处疾驰而来。城门口的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黑色的骏马带翻。
当他冲破无数障碍——人、棚架、牲口、推车、摊位,不顾一切地冲到神庙前的广场,看到肝胆俱裂的一幕:他的小亲亲,平时不让她靠近任何危险的亲亲,居然赤脚站在一排刀刃上。
他跳下去,想也不想就把她抱下来,“你干什么!有没有伤到!”他不顾礼仪大声喝问,要杀人般的睚眦俱裂,急着去看她的脚。那里有一些不深的割伤,他急忙扯下长袍的布料,把它们包起来。
“殿下呀!”祭司们伸手叫喊着,冲他哀告,仿佛天降神临。
尼菲塔莉吓了一跳,半天才抚着心口说:“你总算回来了!……他们说要把哈亚放了,除非我从这条路上走过去……我不能让人侮辱卡纳克和你……”她瞄着不远处,那是一条刀锋和炭火组成的通道,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广场的尽头。
“那你也不能去卖命呀!”他心有余悸地叫到,“帕西呢!”
“我本来要去,尼菲塔莉听了他们挑衅,就冲在前面,拦也拦不住……”帕西抱歉地说。其实他腋下的一身冷汗,这姑娘一声不响就从他身边挣开,也不管中了人家的计谋。
“谁!站出来!”他像头愤怒的雄狮,其实也不用指认,就锁定了人群中的煽动者。那人得逞地笑还挂在脸上。“抓住他!把他的生\\殖\\器剁下来!”他暴怒地命令,黑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士兵像豹子捕猎一样猛扑上去,他们早就等这个命令很久了。
“这就完了吗?”人群沸腾起来,面红耳赤的男人挥拳叫着,“终于要动手了吗!”散播着不安的种子。
“这是要造反啊!”帕西看着蠢蠢欲动的人群,似乎有些暴动的预兆。
“你太高估他们了。”拉美西斯闻言说,“他们想要看神迹,那就如他们所愿。”
帕西不知他的意思,拉美西斯已经走到了那条利刃和热炭组成的小路面前。
仿佛多年前南部大平原成人礼的场景重现,他站在刀从火海之前,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远方来的少年。
多年以前,他的父亲赛提把他送到努比亚,名为担任总督,实际上是让他在那些部落中学习生存技能。
人们都以为这个娇贵的大国王子活不下来,他的侍从都接连病死。谁知几年以后,他却赢得了“天降勇士”的称号,令心怀叵测的人闻风丧胆,是辽阔大平原上的一个传奇。
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储,但他首先是丈夫和兄弟,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炭火和刀锋散发出滚烫可怖的热力,蓝天危危像要倒下来,诸神和金顶方尖碑在俯瞰着。
他毫无畏惧地踩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