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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岳月相抱何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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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谷雨将至,草长莺飞。绿影争先恐后的从山林间窜出,纵横交错,迷了蝗虫蚱蜢,也迷了沈天君的路。
淮阴的无名山,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的人迹罕至,籍籍无名。沈天君纵横江湖十余年,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眼见前方又没路了,他扬手一剑,将几株杂草藤条斩断,未及收剑,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
转头一看,一个小孩正脑袋朝下扑倒在泥地里。
“唉。”沈天君摇摇头,将他一把拎起。
小孩脚不沾地,凌空蹬了两下腿,撅嘴道:“爹,放我下来!”
“现在后悔偷偷跟我出门了吧?”
小孩眼角泛红,一声不吭,双腿也不再乱蹬。
“怕不怕?”见状,沈天君的口气软了下来。
“不怕!”小孩倔强地嚷着,鼓起了小嘴。
沈天君笑了。虽然害怕,但不畏惧,是他的儿子!
撑起儿子,放在肩头,孩子的兴奋的惊呼声一扫他奔波多日的疲惫:“岳儿,坐稳了!”沈天君稳了稳儿子,朗声笑着,大步往丛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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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崖交映,云蒸霞蔚,山涧深处,潺潺流水急湍,九曲十湾的尽头,绿意苁蓉,掩映着一处素白峭壁。拨开蜿蜒茂密的藤条,峭壁的间隙便陡然敞亮起来——这里通往的,便是梁神医一家三口的世外桃源
春寒褪尽,万物滋长,无名山中,漫山遍野着各类药草的小嫩芽,新鲜欲滴,正是采药的好时节。
夕阳西下,忙碌了一天的尹如素正沿着溪流往家走。
走累了,便在常歇脚的槐树下坐一会儿,将背后的药篓抱在怀里,细细分拣起来。
“姑娘!”
尹如素心头一惊,循声望去,是一位丰神俊朗的侠士。
“请问姑娘,梁又空梁神医,是否居住在此处?”
尹如素站起身来,将药篓背好,脑海里千回百转。
放作一般情景,若是遇上显而易见的江湖人士,尹如素往往都会装扮成采药的哑女,打马虎眼儿过去。毕竟师父对悬壶济世,尤其是悬壶救江湖世,并没多大兴趣。
但今个儿,她却独独对这位侠士产生了莫名的亲切——只因他的肩上,正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
也许是因为家中也有一个小不点儿吧。
“敢问大侠,姓甚名谁?找梁神医有何事?”
沈天君大喜——梁神医果真在此无名山中:“在下沈天君,此番前来,是为那恶贯满盈的江湖匪首——柴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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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云鬓角,星垂山麓边。
小不点儿的午觉睡了个饱实,睁开眼,居然已经二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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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姑娘,敢问这山里,只住着你们这一户人家吗?……”
“……无名山中却有几处农户,但在峭壁内隐居的,只有我们。”
“……只是普通的农户吗?……”
“……是啊,沈大侠这么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哦,因为我进山的这一路上,还发现许多踪迹,而那些砍伐灌木的刀痕,不是普通农人用的镰刀,而是剑。”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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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外是大人们悉悉索索的谈话声。刀啊剑的,在小娃娃的耳里只是一群“嗡嗡嗡”。
她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难耐的蹬了蹬腿,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诶?这是什么东西,滑滑的,凉凉的,软软的?
啊,原来是她的小手刚好蹭到了沈岳的小腿。
——嘿嘿,好玩,再打几下。
“哎……呀……”沈岳的小剑眉蹙了起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在床上弓起了腰,伸手去抓,把小不点儿的胖胳膊逮了个正着。
——咦?是一个头上没几根毛的……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沈岳揉揉眼睛,还没想明白,脚边的小娃娃就嚎啕大哭起来。
“哇啊哇啊哇啊!”
“怎么了怎么了?”尹如素急急忙忙的掀帘而入,吓得沈岳的手抓得更紧。
“哇哦啊哇哦啊!”
小不点儿哭得更大声。
“岳儿快放手!”
沈岳被她的哭声吓懵了,父亲一喝,手赶紧一松,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心地儿的那股委屈和不解,让他不敢正对父亲的怒目而视。
坐起身来,转头去看正在哄女儿的尹如素,眼底已有泪花闪烁。
“还不赶紧和妹妹赔不是!”
(哇啊哇啊哇啊!)
沈岳咬着下唇,嗫喏道:“妹妹对不起……”
(哇啊……哇……)
“这么小声妹妹听得见?”沈天君微微缓和了点语气。
“好啦,孩子也刚醒,不是故意的。”尹如素劝道。
(哇……啊……额?)
“妹妹对不起!”沈岳奶声奶气的大声道,泪珠哗啦啦的滚下,使劲憋着不哭出声。
“没关系哦。”尹如素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现在的她已经止了哭声,坐回了床边,伸手抹去沈岳脸上的泪珠,柔声道:“你叫岳儿是吗?”
沈岳的小身板微微后退了一些,自己抹干了眼泪,撅着嘴点点头。
“我代飞飞跟你说‘没关系’了,别哭鼻子,好吗?”尹如素把怀里的女儿转了个身,让她看一眼这个把她胳膊捏红的“罪魁祸首”。
两个娃娃大眼瞪大眼,小竹屋里只剩下抽泣声,此起彼伏,慢慢减弱。
“姑娘的孩子真可爱,多大了?”沈天君亦坐到了沈岳的身边,问道。
“谢谢大侠夸奖,小女乳名飞飞,现在不过十月大。”尹如素轻轻说道。想起女儿的爹,如今和一个匪首在江湖上厮混,刚刚流干的眼泪复又汹涌起来。
沈天君见状,心底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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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尹如素找到他们的隐居之处,报上了沈天君的大名。
江湖上的仁义山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梁神医和梁夫人待他本是极为热情,但得悉他是为柴玉关而来后,脸立马就拉了下来。
“二位前辈放心,待我找到柳兄弟,一定把他带回,任二位处置。”
“哼。”梁又空冷哼一声:“即已逐出师门,又何须劳烦大侠带回?我们并未见过柴玉关,医治他,结交他的,只是那个姓柳的。”
“是。沈大侠要打听柴玉关的消息,还是烦请别处吧。”祝中翎硬邦邦地接口道。
沈天君无奈,与他们客套了几句,梁氏夫妇就双双回了药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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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放心,我一定将令师弟找到,循循善诱,劝他归回正途。”
“谢谢……沈大侠……”尹如素哽咽了。
自怀上幼女后,师父师娘待她便冷淡了不少,更是不许她去想那个负心薄情之人。
可要真不去想,谈何容易?
何况还要天天面对着与他极为神似的女儿。
他和她的女儿。
“妹妹叫什么名字啊?”沈岳乖巧地岔开了话题。
这并不因着他体恤眼前的漂亮大姐姐,而是因为他从记事起,就最见不得眼泪,尤其是女人的——虽然纵观他那短短的不到四年的人生,他见到的眼泪还没有他哭出来的一半多。
“她叫……”尹如素有些尴尬。她连孩子要姓什么都没想好,又怎么可能会去想她的名。乳名飞飞,不过是因为生产那天,山谷里刮起了好大的风罢了。
“岳儿。”沈天君拉住沈岳不断往前凑的小身子,轻斥道:“岳儿,别闹了。”
“岳!咦耶!岳!”不料想,坐都坐不稳的小飞飞,盯着眼前这个满脸欣喜的小哥哥,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竟蹦出了“岳”这个字眼儿。
尹如素睁大了眼睛,破涕为笑道:“飞飞真聪明,这可是你除了妈妈和爷爷外,第一个会说的字呢。”
飞飞似乎听懂了妈妈的表扬,嗬嗬笑了起来。
“哦?”沈天君看着眼前如白瓷一般灵动可爱的胖娃娃,也一扫心中的烦闷,笑道:“那沈某的孩子,也算三生有幸了呢,哈哈哈!”
沈岳的眼睛滴溜溜的在两个大人之间转悠,抓抓头毛,虽然他听不太懂他们的话,但有一件事是知道了。
“妹妹没有名字?”
“嗯。”尹如素烦闷骤减,笑道:“不如小弟弟来为她取一个吧。”
“这,小儿怎么敢当——”
“那也叫‘岳儿’吧!”沈岳打断了父亲的客套话,兴奋的嚷嚷道。
“岳儿?”尹如素笑着征询女儿的意见:“飞飞,你想要哪个月字?”
飞飞歪着脑袋看妈妈,一脸茫然的样子更是把尹如素和沈天君逗得乐不可支。
“叫‘岳儿’不好吗?”沈岳小脸涨得通红,不甘道:“我觉得‘岳儿’很好听的……”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尹如素心中愁思绵绵,开怀也不过一时半刻。
沈天君点头道:“青丘对山月,还真是契合。不如就取明月的‘月’字吧。”
尹如素应道:“就依沈大侠的意思。”
“哦!哦!岳儿给人取名字咯!”沈岳才不管是“岳”还是“月”,只顾高兴的拍起手,冲着飞飞做起了鬼脸:“月儿,月儿,以后你也叫岳儿了,哈哈哈!”
尹如素和沈天君看着这一只小一只更小的两个小不点儿,欣慰的笑了。
青丘沉水,月明星隐,天地一片皎洁。
无名山中,峭壁深渊,簌簌晚风,吹皱了谁人的命途?
孩子不知道,父母不知道,长者,亦不知道。
“让我抱妹妹一会儿吧!”
“不行,你自己都还跑不稳!”
“让我抱!”
“好吧,小心点——岳儿当心!”
“哇啊!哇啊!岳!岳!岳!妈妈!”
“让你别抱!把妹妹吓哭了吧!”
“哇啊哇啊哇啊……”
正所谓岳月相抱哭声袅,冤冤相报何时了。
叹哉,叹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