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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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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微冥,映出偌大的殿幽微的轮廓。光明晦暗如斯,本就不为照亮这里,而是提醒其中的人,这里是怎样的坚固和冰冷,不可撼动。
大殿的角落,连串锁链声不时回响,一团小黑影悉悉索索,偶尔爬动,伴着几声婴儿的窃笑,浮尘,被涤荡开来。
这里空无一物。那正中最无上权威之处,是一袭重重叠叠,自天顶垂散至地面的纱帐。烟纱坚韧,又如此轻薄,尽管几尽层迭,依旧可以看见其内堆砌高耸,宽大而又华丽的毡垫,犹如精心搭建的神圣祭台。
那之上的人影,虽不真切,才最不容忽视。
这个身影背身盘坐着,赤裸的上身,一泓白发铺陈其上。裸露的肌肤就着骨骼的线条,生硬,铮然,还似彰显某个时代的不容违逆。棱角磋磨,勾勒出执拗的苍白,却和那桀骜的腰线一样,依然散发出隐隐的威严。
那是最不可亵渎的身影。
即使细看之下,太过削瘦,与灰靡。
婴笑之声突然无法遏制般陡增,尖锐阴侧,不绝于耳,在整个大殿回荡,撞击,却似不能传达那坐上之人分毫,而后,就在殿门哑然开启之时,戛然而止。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如此的契合昏昧,连面目,亦是不清的。
他缓缓走近那方圣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单膝跪下,头颅虔诚的低垂,声线如此的乖顺轻柔:
“千阎皇殿下,您休息的好吗?”
大殿里,没有响起任何回答。
他的唇微微勾起,继续恭顺着:
“一切按计划进行,您,就快见到您的儿子了。”
依旧没有回应,坐上的人,好像在做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跪着的人笑得更加明显,头也抬起来,注视前方毫不设防的,仍然傲持的脊背,双眼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渴求。他伸手,开始爬行,一步一步,慢慢朝圣座爬去,再一步一步欺上那本应不可冒犯的高岭,双手伸过去,沾染那孤高背影腰间的苍白,在一寸寸蠢动而上,缓缓收紧,把这尊躯体,从后方,禁锢入怀。
把颈项埋在那湾肩窝,唇齿在这毫无抵抗的颈侧粘腻,贴上那冰凉的耳朵,轻轻地,带着笑意:“心邪~”
杀气!
怀中人的杀意还是这样清冽。虽仍无动作,眉目保持着入定的沉阖,那乍现的怒到底保有了当年的余韵。然而他身上肆虐的人不怕,反而终于满意一般,更加悦然。
“没错,你说过,只有殷止语能这样叫你。可惜你早就是我的了,是我一个人的……”
“我时常会想,我多么幸福……”手指,划过那精致的下巴与喉结,“这里,曾经号令过多少豪杰英雄,谁敢忤逆?”接着,勾勒锁骨的形状,“这里,曾经挨过天下第一刀的一刀,后来你用他自己的刀,把他活剐了。”最后,流连那片温凉的胸膛,在沉沉脉动处狠狠一握,“而这里,到底是什么构造?多少人觊觎,多少人憎恨,然后,都变成恐惧……”
“都是我的了,全部。”
“你的真心永远都不会属于我吗?”
“我不在乎。”
顺着怀中苍白的脊椎一路滑下去,感受那皮肤下的肌肉随着指尖移动而渐渐绷紧,直至隐没于尾骨之下,“你在紧张,”又是凑在耳边嚣张的细语,“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身下方寸,何曾是高高在上威圣的宝座?这一隅,早已穷极臧心邪一生的不堪。焚尽世间的魔鬼若要存活,只能被圈养于屈辱万劫不复的枷锁,地狱无间,再无穷尽。
于是听到的话语字字剜心,臧心邪亦没有了丝毫反应。而凌于他身上的这个人,心满意足的缓缓摩挲,赏玩指腹之下,了无生气却曾经俯瞰众生的躯体,突然,就笑得疯狂:“世事到底该有多可笑,区区几人,便是这皇天后土的变数!其他人,都要为他们折腾的团团转!可曾想过,那个什么飒,不过是个傻子;那个鸿鹄子,就是个疯子;还有那个黎恒,根本就是一老混蛋罢了。哈,哈,哈,这样的人世,我真的太喜欢!”
“……那你呢。”臧心邪第一次开口,喑哑,干涩。
“我吗?”那个人,咧开嘴。
婴咛又起,笑如梦魇。
通往南疆的路,将三月尽致淋漓。
几度熙风,已几分醉意。须臾花开落时,燕语重声,何处不贪朝颜新色。
最是春光不堪负,更别说一晌沉欢不醒人。
卯坐在马车前,马车颠簸在小路上,小路,沉溺在卯哼出的曲调中。
闭着眼睛歪倚车框,把赶车的事统统交给身旁的叶未明,卯修长的手指支起那心心念念的纱笠翩然旋转,翻飞摇曳,却总不曾脱离了手。
“这是……青青子衿?”等了一小会儿,叶未明才问道。
他并未想到,卯可以这样坦然的,哼起这段回忆。
“是啊,好听吗?”卯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
“哈。”叶未明扭头朝他看了一眼,带着熹微的慰然,又转回头去,“要是你唱出来,一定更好听。”
“好。”偏头熟门熟路的倒在叶未明肩上,“有一天会唱给你听的。”
已经顺着官道走了数天,昨夜恰逢往生劫的“孤独地狱”,卯却只是昏睡。仇人玉探其经脉,真气隐有错综滋长汇荣躁动之感,可见也是堕魔心经激发引起的变化。今天,马车已进入南疆域内,估摸一两日就可到达第一个村镇,前途未卜,风雨即在眼前,所幸卯的状态出乎意料的好,也未尝不是此行的安慰。
一路无语徐行,路边出现了小小茶摊,应该是前面村子的村民设下挣旅客第一笔钱的。仇人玉撩开车帘叫两人停下,且去那处歇息,看来十分懂得该花的就得花之道。
卯跳下车乐呵地溜达过去,手中依旧把玩那顶纱笠。处于“八热”之期,他的穿着又实在单薄于旁人,依旧一袭灰斗篷,动作稍大就露出寸许肌肤。仇人玉一旁默默帮他挡了,还附赠着狠狠白了他一眼,卯悠哉的报以一个狐狸笑。
茶摊只余一张空桌,三人正要过去,却有一个身影从旁飘然而至,捷足先登了。那人似是位戴着纱笠的老者,拄着杖却脚步轻快,一个人大大方方占了整张桌子。他身边跟了一个小童,也只是毕恭毕敬侍立一旁。正襟危坐,这人气势,分明划“桌”为王,一派生人勿近。
卯将那人从上到下好好欣赏了个遍,叶未明一语道破他心中怨念:“咱没法跟别人比,人家是‘资深玩家’。”——那老者从头到脚无一不是青鹿侯同款豪华版,简直高调得闪闪发光。
然而这么高调,只能让人叹感青鹿侯又多了一个脑残粉。
卯哈哈一乐,径直走向那位老者,在他看不见但能清清楚楚感受到的咄咄逼视下,毫不顾忌地在那张桌旁落了座,自顾自倒上一杯茶,怡然自得。
仇人玉和叶未明也上前坐下了,中二病就是不能惯。
一时桌面上风起云涌,卯三人毫不拘谨的说说笑笑,那老者虽然静坐不语,但其气压明显显示哪一秒掀桌都有可能。
卯倒是只在意倒好的茶终于晾凉了。他正要端起来喝,身边的老者竟不由分说将茶杯拖了过去!接下来的举动更令人跌破眼镜,这老者弯下腰,把地上爬得很欢脱的大个儿红蚂蚁抓起几只扔在卯的茶杯里,再朝卯推过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老头儿是小毛孩儿吗?!这样报复人真的大丈夫?!
可是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杯茶,蚂蚁已经化得看不见了,卯突然咧嘴一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老人发出爽朗的大笑,缓缓站起,带着小童拂身而去。
“啊哈哈,不是这位老伯提醒我都要忘了。”叶未明也低头逮了几只红蚂蚁放进茶中喝了,“南疆时有瘴气,此地特有红蚁泡普洱饮用,可助抵御之效~”
卯嘻嘻然,默默看着这奇怪的相逢过客离去的背影,带着笑不语。
仇人玉也在注视老者的远去,亦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