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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寒天催日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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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婉凝的印象里,上海法租界的秋天应是自由浪漫的,可今年不知是因为天气转冷早,还是因着年头的战事缘故,寒天肃杀,连日阴云密布不见晴天。这年冬天生病的幼童非常多,除了本就养在共济社的孤儿外,共济社里还收治了十几个附近清贫人家的孩子,这才半个月,日间看诊、夜晚学习,硬生生把婉凝折腾成半个小孩病症高手。
这些日子婉凝归家后除去每隔一日到刘老太太房里探望,便都在自己房里爬格子,只在照顾沈名哲起居的老妈子来请才往偏院去看沈名哲。
婉凝刚进门便只见芮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人给沈名哲用热帕子擦着额头,芮香见婉凝进门,便急呼呼地站起身拉着她到沈名哲床边,道,“姑娘快来看看吧,阿哲小少爷真是命苦,才发过疹子,这才过多少日子又发了烧。”
婉凝问照顾沈名哲的阿婆,“这样子有多长时间了?”
阿婆怯怯地不敢说话,得力的大丫鬟这时说,“有两日了。”
婉凝沉默着不说话,正准备给沈名哲号脉,又听芮香道,“眼下四姑娘和四姑爷的事情不爽利,四姑娘也顾不上孩子。”
婉凝知她话里的意味,先给沈名哲耗了脉,又仔细检查了全身,除却低烧外,竟也无旁的表征;近来常见的小儿病症的主要症状,更是一点没有。
婉凝又询问了饮食、排泄物等,竟也没有什么异样。
“可请吴医生来给看看?”婉凝又问。
吴医生是刘家的家庭医生,和刘家往来二十多年,二十四小时,有唤必到。
屋里的丫鬟婆子不敢回话,芮香先回道,“如今这局面,外头也不安生,老太太的意思是先请姑娘给看看。”
婉凝还不清楚外头不安生是何意味,还有些地发愣着看着芮香,想请她指点迷津,却听得力的大丫鬟道,“亲家阿婆在会客厅坐了三天了,太太天天让好茶饭安排着,每天见有客人进门便要到客人面前细数落四姑娘的不是,还说,要是四姑娘和小少爷不回南京,就要让沈姑爷休了四姑娘。”
休妻?
婉凝眼睛瞪大,不置可否;芮香却先笑了,“姑娘这下明白了。”
婉凝又给沈名哲号了一次脉,脉象依然无虞,便只先安排丫鬟们用帕子反复擦拭额头,直到退烧为止。
“婉婉,原来你在这里。”文琮从外间走进来,他穿着休闲衬衫,外穿灰色羊毛开衫,下着西裤、皮拖鞋,眉头微锁,行色匆匆。
芮香笑道,“三少爷这才刚回来便要找婉婉,这是秤离不开砣呀。”
婉凝示意文琮小声些,怕他吵到昏睡的沈名哲。
文琮先走到沈名哲床头看了看,又走到婉凝身侧,小声道,“我还没吃饭,陪我去吃些东西吧。”
芮香便道,“我在这里看着小少爷,姑娘跟三少爷去罢。”
婉凝又跟照顾沈名哲的丫鬟婆子交代了一遍水温和擦拭频率,才和文琮往外见走。
从侧院走回主楼要穿过花园,露天穿廊里的过道晚风微寒,婉凝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文琮便直接牵着婉凝的手,加紧了脚步。
刘太太早吩咐过厨房,今日文琮晚些归家,要给他准备鸡汤、稀饭和小菜,还有刘太太亲自做的陈皮红豆沙;主理厨房的陈家姆妈亲自备着汤饭,两碟精致的餐盘各摆到文琮和婉凝面前,一边布菜一边道,“如今三少奶奶在外头干事业,却也要仔细身子,按时吃饭最要紧。”
文琮便问她,“这些日子,婉婉都没有按时吃饭?”
陈家姆妈又道,“除却在老太太屋里偶尔陪着吃些米粥,竟没吃过正经晚饭。”
婉凝好奇陈家姆妈如何注意和记得她哪日吃饭哪日不吃饭,却又听陈家姆妈道,“二少奶奶晚饭吃素,可工作再忙,还是会按时吃饭;三少奶奶虽是大夫,自己这习惯可不好。”
婉凝笑道,“陈家姆妈,我晚上看书累了,总是偷偷吃些蛋糕点心,你没发现点心罐空得快么?”
陈家姆妈道,“哎哟,我还以为是四姑娘和小少爷想吃甜的。。。”
这时两个小丫鬟端着两个食盘走进来,边走边道,“伊一个乡下人,穿着丝绸旗袍戴着珍珠项链又怎样,那胡吃海塞的,还是一股穷酸相。”
“侬知道嘛?我昨天还看到她把四小姐的放在桌子上的银勺子装在自己口袋里。”
“四小姐那么娇气的大小姐,怎么遇上这样穷酸恶毒的婆婆?”
陈家姆妈闷哼一声是为提醒,两个小丫头这才发现三少爷还在厨房间的长桌子边吃晚饭,连连闭嘴,又道歉着,“对不起三少爷,我们不该乱嚼舌根。”
却听文琮极为反常道,“无妨,就是别让外人听见。”而后又问道,“还在外头?”
陈家姆妈这时也道,“这是第四天了,吃住都在咱们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
其中一个小丫头又道,“太太让拿些点心出去,四姑爷好像要过来了。”
文琮看了看表,快九点钟了。
“文钰呢?”文琮问道。
“四姑娘本来在二少爷房里,太太让人也去了二少爷房里叫四姑娘到前厅去。”
婉凝又问文琮,“哥哥回来后去见过阿奶了吗?”
文琮拍拍头道,“我八点多进家门,换了衣服便去找你了。”
两个小丫头偷笑着。
“老太太睡前的安神茶还没给送上去,三少爷一会子帮帮忙?”陈家姆妈问道。
文琮点点头,婉凝又道,“哥哥现在吃好了便上去吧。”
文琮又道,“我们一起。”
婉凝道,“哥哥先上去,我去跟二嫂说两句就来。”
婉凝实则跟着端点心、茶水的小丫头去了前厅;只见沈家姆妈岔着双脚靠在沙发上,左脚微抖着,待红茶上桌后便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沈家俊便是在这个时间进门的,沈家姆妈冲到家俊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调问道,“侬来做撒?娘们的事,你老娘还不能搞定?”
刘家的会客厅是欧式风格,一应布置都极为精致典雅,而他老娘,除了一身新做的深蓝丝绒绣金线的旗袍和一串太湖珍珠的项链,他竟也找不到半点“精致典雅”,他暗自叹了口气,扯扯他姆妈的袖口,小声道,“侬消停点。”
一会子的功夫,刘父刘母、文琦文璟爱玲并文钰齐聚会客厅。沈家姆妈看这架势,啧啧道,“刘家家大业大,这么多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刘太太笑道,“沈家太太老会说笑了。家里孩子多,个个都宝贝这个小妹,自然关心多些。”
沈家姆妈笑道,“如今出了刘家,入了沈家,便是沈家人。你应该站到这边来。”
爱玲站在文钰身边,按着她的手,似是在给她力量。
文琦拿给沈家俊一个文件,刘太太又道,“今天两家人都在,彼此都做个见证,刘文钰与沈家俊解除婚姻关系,自公证日起生效。关系解除后,两人婚后所得财产悉数归属沈家俊,刘文钰的嫁妆随身带回,幼子沈名哲归入刘氏。”
“什么?!”沈家姆妈如临当头棒喝,以为儿子是来接她和文钰、沈名哲回南京的,不想竟天降惊雷!
沈家俊也有些始料未及,先问道,“文钰,这是你的意思?”
文钰幽思不定的眼直视着沈家俊,登时就有眼泪在眼眶打转,遗憾又决绝地点点头。
沈家姆妈突然就冲到文钰面前,当下一巴掌差点扇到文钰的脸上,爱玲的左手揪住沈家姆妈的右手,喝到,“侬讲不讲道理的?人是说打就打的?”
一计不成,再出一计,沈家姆妈又坐在地板上,哭天抢地道,“这是什么世道啊!哪有媳妇休夫的?这是刘家仗势欺人啊,有了外交次长的姑爷和做了官的儿媳妇,就看不上还是小处长的姑爷啦!这是什么世道?”
文琦这时又拿出他找私家侦探拍的照片道,“沈家太太,侬拎拎清楚罢,侬儿子背着我妹妹投人也不是一时了。”
“哎呦呦,这是什么世道?我儿子有本事,在政府做官,别说是养了外室,便是三妻四妾也使得!”
文琦不与沈家姆妈多言,只对沈家俊道,“国民政府倡导新风潮,官员戒烟戒酒戒应酬,奉行一夫一妻制,禁止旧社会三妻四妾恶习,更不允许□□。侬是清楚的。”
打蛇打三寸,沈家俊确实慌了。
刘文钰再娇憨无趣,刘家这颗摇钱树确实该珍惜的。
沈家俊抻着他姆妈衣角,让她收敛些,又向刘父刘母求情道,“岳父岳母明鉴,我与钰儿分离了这么久,一时做了糊涂事而已,我对钰儿一向是真心的。”
家俊又对文钰道,“侬怎么这么狠心,说好了我养你一辈子的。名哲那么小,侬想眼见着他家庭破碎。”
“阿哲我已经请二哥二嫂代为抚养了。你今晚签了文书,我明天请父亲带他回老家入刘家宗谱。”
“这怎么行!阿哲可是我们沈家的种!”
文琦这时又恶狠狠道,“沈家太太,侬这是吃多了说胡话呢?康福里那位肚子里的才是沈家的种。”
沈家俊竟不想文琦将他的事情查得如此仔细,转念又道,“刘文钰19岁未婚先孕,大学辍学,现今又被夫家赶出门,带着拖油瓶回娘家,《上海画报》、《良友》想来也是感兴趣的。”
爱玲这时佯装被捏住了软肋,“小声”对刘太太道,“妈,文钰还年轻,女孩子的名节还是要顾及的。”
文琦也似被拿捏住,“沈家若有旁的打算,也可提提看。”
沈家俊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片刻,才道,“刘家的脸面和刘家小姐的声誉,不知值不值十万块?”
十万块,孝敬上级,足以让他在职位上更进一步后,再在南京郊区买块地建个三层洋楼。再者说,他现在在新政府里炙手可热,财政司次长都想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
一直沉默寡言的文钰,听了家俊的话,冷哼一声,“沈家俊,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