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国梦》熊*萌

122、林高雨声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文璟把汪某人太太陈女士的活动邀请函扔在石板桌上，站起身，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低声些，即便是在乡下也要当心。”艾玲提醒道。
　　婉凝则坐在一边，捏着纸通读《塘沽协定》全文，边读边收紧了手。
　　“中国土地，让利于日本关东军，真是荒唐。”婉凝叹道，“这份协定全文，还是共济社几个男青年不知从哪个巷子里拿到的传单，这样国家重事，我们这些生活在租界里的人，竟被与世隔绝了。”
　　“丢人的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艾玲轻蔑笑道，“如今朝上最紧要的事，是与欧美之国家贸易互利，继续其好。”
　　文琮给红木椅上着漆，闷声不语。破乱不堪的顾宅，由他们几个周末有时间，边休养边修葺；破乱不堪的上海北站，二层修完了停工等着下笔款项到账再继续修三层；“颓废”的东北虎，正在□□派（本就是当地的地痞流氓）的荫蔽下戒烟养身，免于暗杀；“颓废”的中央政府官员，一边签署舍利的协定一边靠奢侈的社交活动维系英美关系来做派系之争。祖宅里留下的红木家具尚且需要物力、人力、财力，还要精心处理，才能焕然一新，更何况举国山河？
　　文琦这时拿着电报从外面走进来，举着婉凝给他倒的茶，一饮而尽，道，“不吃午饭了，我现在回去，开个短会，谁要一起走？”
　　“我也走，回去还能再过几篇论文。”文璟把手上的钟表壳盖好，“三妹，表修好了，我给你放回厅堂里。”
　　“多谢二哥。”婉凝看文璟起身放回了表，顺手拿了自己的外套、书包就跟文琦往外院走，也不问艾玲作何安排，她又转头问艾玲，“你们怎么了，从前天回来到现在也没说上三句话。”
　　“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事。”艾玲摆弄着矮松，又道，“一会吃过饭再过一下共济社的半年报，晚上汪陈女士也要听汇报。”
　　婉凝点点头。这时文琮道，“你们先去吃吧，我把这些活做完，还要大半个小时。”

　　这日晚的宴会，是国民政府汪姓高管的家宴；宴请沪上租界内家底殷实、有涉外成分的家庭，艾玲并安汐、婉凝一行到场后，约略扫视全场，银行业、实业界、外交界、进出口外贸界的几乎全到场了。政治院秘书室的统计和情报部门可算是有用一回。
　　在场的都是熟人，艾玲一路往里间走一边或与人打招呼或点头示意，可惜大多数人认识她是因为她是贝家的小姐，而非国民政府的贝处长。她从小就喜欢在公开的场合发表一些承诺来换得稀缺的权力，在得到权力后兑现自己的承诺，并享受大众对她的信任和爱戴。所以无论是在美学习时选择学校和专业，还是选择商贾之家不问政治的刘家，再或是选择对政治敏感的文璟，都是为了她的人生目标——成为杰出的新世界的女政客。可她，回到民国政府，努力两载多，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影响力。
　　安汐挽着婉凝的手臂，跟在艾玲的身后，今日算是第一次见证表堂姐的社交魅力。姨母说过，贝家大小姐与家族其他人不同，对赚钱兴趣不大，对政治青睐不小。她想，能够在权力角斗场拿到一席之地，为全体女性发声，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实业，这样的表堂姐，在她心中胜过任何的盖世英雄。
　　“今日我一位学长让我去帮忙，你猜我见到谁？”等两人在一处沙发角落坐定，安汐对婉凝道。
　　“你去帮什么忙？”婉凝喝着果汁，笑着问她。
　　“公正股份类的事情。”安汐增加了一些信息，拨动着桌上的水晶装饰台，又插嘴道，“这汪公馆的装饰，是公账还是私账？”
　　“账面的事情，也许二嫂知晓。”婉凝仔细看那个水晶装饰台里，放着永安百货柜台上卖30块钱一盒的瑞士巧克力和日本牛乳饼干，满场20几个水晶装饰台上便是一个普通四口之家至少半年的开支，而这不过是边边角角的配料。自从学会了算账并月月核查社里的开支，眼前的东西好似都自带着成本，打眼看去，便在脑子里标上了“钱”。“我猜你见到了大哥。”
　　“你怎么一猜便中！”安汐喝着可乐，又托着腮，眼底有一丝迷茫，“听闻刘家大哥是投资贸易的好手，今日本是帮学长做文书工作，不成想还连带着接受了一堂经济形势和投资课。按他们的说法，现下东北真是糟透了。”
　　“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华北呢？”婉凝不经意地道。
　　大哥文琦今日没吃午饭便回程上海想必就是为了这场临时的股东会，家里和他个人都在开平镇有些股票生意。《塘沽协定》一签，日本关东军将屯兵玉田，还有军队留驻密云，“监察中国军队”，开平镇恰恰是两处驻军的中间地带，虽是英资下的产业，但开滦煤矿、启新水泥厂和铁路作为重要工业产业，势必受到紧张的社会局面的波及。开滦和启新的股份要留要抛，现下一定是他脑中一件心烦意乱的要事。
　　家训有云，不谈政治，连忙转移了话题，“上次你和贝太太捐赠的那笔善款，共济社用来资助东北劳工的孩子上学了，会从初级小学第一年一直资助到高等小学毕业，共计15名孩子连续读完七年小学。”
　　“有帮到你们就好。现下筹措善款的明目太多了，因为善款发生争议的事也频发。学长的律所里近来好几家追讨善款的事。有几家都是有公家背景的。”安汐压低了声音道，“我看好些人，把慈善二字当成了高帽子、社交入场券、敛财工具，真正做些实事，全用在需要帮助的人身上的，太少了。”
　　婉凝轻轻叹了声气，安汐说的这些，她自然更了解。其他人都不提了，当年艾玲全力促成共济社的成立并快速发展规模，救助的从会战遗孀、遗孤到东北流民，全是国民政府在上海最棘手的一批人。因着共济社的表现，艾玲短时间内连升两级，现已是汪陈女士在社交场上公认的好助手。
　　婉凝看着远处的艾玲陪着汪陈女士举着酒杯游走在在场的名流之间，对安汐笑道，“有时也顾不上多少实心，多少虚情假意，只要是真正惠及于难民，不克扣金钱为自己谋私就可。”
　　安汐见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好友，脸上竟是世事洞明的释然，不知怎得，觉得很是心疼。

　　“各位，下面有请电影明星孙锦媛小姐和杜太太为大家表演改良《虹霓关》选段。”秘书室的优雅女秘书客串报幕员，介绍下个重磅节目。
　　锣鼓一响，小提琴和三味线混合的伴奏曲刚起，汪公馆的穹顶客厅里窃窃私语积聚成了喧闹的程度。
　　行政院院长的家眷，公开支持亲日电影明星，邀请帮派姨太太登门表演，是什么雅事么？
　　有几位外交人士，登时愤而离席，还有一些识时务的，不敢直接离场扫主人的面子，便借故走到庭院里，算是眼不见为净。
　　安汐对中西乐器杂糅，昆曲和京剧并续的表演甚是感兴趣，便要走得近些去听。婉凝便坐在原处，仿佛周身抽离开来，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浮世绘。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对这样的宴席，从惧怕、紧张到厌恶，可又理智地懂得不能躲避或拒绝。
　　“顾院长。”一个明亮平静的江浙女声把婉凝拉回现实。婉凝往自己的左侧望去，一位三十余岁的年轻贵妇人款款走来。她身穿橘色的改良旗袍，提着一个缀着蓝色宝石的皮包，指尖的海蓝色的宝石闪耀着炫目的火彩，和绸缎高跟鞋上绣着的宝石相得益彰。低调的华丽，在她身上诠释地恰到好处。
　　婉凝只感到非常面熟，却想不起到底是谁，为避免尴尬，她起身点头示好，来人倒不是只想与她点头之交，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笑道，“那日小公馆里，亲眼领教了顾院长妙手回春。”
　　是PeterWU的大姐吴丽芸。这位家里真正的三代话事人，是吴家多家工厂的经理。婉凝听贝太太讲过这位燕京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二十岁开始进吴家制盐厂做经理，将吴家盐厂做成了上海第一大出口盐厂，业务遍及东亚东南亚。后也是她力主吴家参股药厂，在手上将吴家产业门类丰富到十数门。
　　婉凝挂着得体的微笑，“吴小姐。”
　　她当时看不出吴家对那位商场不争气的小儿子生子一事的态度，可是忧是喜又与她有甚关系，为医者无见死不救的道理。吴丽芸从侍应盘上拿了一杯红酒，碰了碰婉凝的果汁杯，道，“还要感谢你为吴家保住了下一代。”
　　“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您言重了。”婉凝连连道。
　　“听闻你与芬小奶奶是闺中密友？”吴丽芸又问。
　　“父亲先前与董家叔伯是世交，自祖上便往来密切，他们又是一起长大。雅芬妹妹小我些，又因着我自小住在陈墓多些，与她倒是一年只见一两面。”
　　“哦。”吴丽芸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过了会，又道，“我这里倒有一桩买卖，想与顾院长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