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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树碧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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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18岁,爱吃,爱睡,爱玩,爱笑,只文艺不靠谱,一双细细长长的桃花眼,江湖人称“玉面小飞狐”。
当我站在老家的歪脖子老槐树上高喊杜少杰时,一朵棉花糖似的白云正悠悠飘过我的头顶,我清楚地看见他奔跑着穿过金黄的麦田,经过古旧的木桥,经过可爱的枣树林,急急忙忙地向我跑来,手里拿着辛夷坞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小杰哥哥接住我!”我大喊一声,吓了他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便如一只轻盈的鸟儿大笑着从树上往他怀里扑,却落了空,正要大哭之时,眼睛一睁,我的梦醒了,我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机舱里,口水洒了旁边慈眉善目的外国老大爷一胳膊。飞机在黑暗的云层里穿行,像是一头温厚的抹香鲸。
我从小就被教导,人生就像是一场赛跑,跑得不快就会被踩过去,连出生都得先跑赢三亿个精虫,就这样我跑进了全国著名的N大。
学英文的不出国总觉得对不住自已,无奈我既无人才更无钱财,既非官二代也非富二代,实在要说只能算得上一个穷二代,出国留学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考虑在公费交换上下功夫。经过大一猪狗不如的生活,在身处牛人聚集的“大牛棚”N大,我的学分绩总算挤进来前列,当我信心满满地向纽约大学,芝加哥大学等几所美国东部名校递交了交换申请后,我日夜潜心拜佛,也不忘像上帝或真主安拉祷告,下定决心不管是什么神,只要能满足我拿到交换邀请函的愿望,我定当终身皈依。我的请求很快被响应了,或许神气我用心不专,我收到了来自加州一所叫圣玛丽女子学院的来信。
我失落到了极点,虽说加州的阳光海岸固然诱人,可是眼看与名校失之交臂,还是使我如坠地狱。
要向校方讨个说法,却我的室友水沁一把把我拦住,“你别犯傻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能拿到名额已经不错了,纽大的名额还不是先仅着咱们系主任的公子。”
我被水沁的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百般撒娇,身为团支书的她在我保证绝不说出去的情况下,侃侃道来。当年纽大的名额只有四个,我是第三名,我前面两名和后面一名都是保送生,家里财大势大,素以“老好人”著称的辅导员是我同乡,但这丝毫不妨碍她胳膊肘儿往外拐,临了在团支书把名额报上去的前一秒,她还是想了又想,在那个本应填上我名字的地方写上系主任公子的名字,再把我分配到加州,好歹对我算个交代。
我的心凉到了极点,在我还没正式跨入社会之前,便收到了来自社会的“成人礼”。真相沉重得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我颇有微词,我的父母却笑逐颜开。他们在县城中学教了一辈子的历史,思想很快也同化了古董。在网上知道圣玛丽大学作为一个天主教会管辖的寄宿制女子学校,又在山上,活脱脱一个洋尼姑庵,他俩由一开始的不赞同到鼎力支持,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知道我要去“洋尼姑庵”,母亲提前一周就开始帮我准备行李。
“什么大熔炉,我看着资本主义美国就是一个大染缸,流氓痞子一大堆,你这张干干净净的大白纸,掉进去不毁也惹得一身脏。而且这老美又枪支泛滥,你说说流氓一有枪,还不得逼良为娼啊?你天生恼火有反骨,想着往外跑,我也就认了,可你就这么一跟独苗苗,妈这后半辈子全靠你了,可不能给毁了。也算我们家祖宗保佑,这学校里在山上,又没男的,规矩多,管得严,正好你脾气急,就在这洋尼姑庵里给我好好磨磨性子,也算的上是修身养性,与上帝同行了。”我的母亲一边叠着衣服,一边自鸣得意,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一口大气不带喘的,临了还不忘把一本《女儿经》塞进我几乎鼓胀得几乎要爆炸的箱子里。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信任我啊,还是不信任你自已啊,你干脆放一本《列女传》得了。再说,外国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我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
“你少来这一套,你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外国男人你想都别想,杜少杰你也别想,大学都考不上,跟你就不是一个档次的,现在估计还在农村刨地呢。你给我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
知女莫若母,老妈一下子点着了我的导火线,我像个炸药桶般瞬间爆发,“你还是不是我亲妈,安老头,你怎么管老婆的?”我向我爸求救,可他却一脸奸笑,“你妈也是为你好,对了,我现在什么‘扣扣’,人人,微信,‘思凯普’都已经装好了,打字太烦,你一到那儿我们就视频,争取做到每天一视啊!”
老爸到现在□□和Skype都读不出来,天知道他是怎么学会使用的。我白了老爸一眼,冲着老妈大叫,“我在就你子宫里呆了10个月,你就要折腾我一辈子,你当你是貔貅,只进不出啊!”
“臭丫头,我真恨不得把你打回小时候,塞进子宫重养!”我看我妈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心知大事不妙,只好闭嘴。吵归吵,老妈是改革开放初期的名牌大学生,那个时候能考上大学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只是后来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和小人作祟,被分到了家乡的小县城当了历史老师,郁郁不得志了一辈子,我是她唯一的骄傲。
趁父母熟睡之后,我做贼般跑到客厅里,蹑手蹑脚地把《女儿经》从行李箱中拿了出来,将那本经书取而代之的是杜少杰送我的那本《致青春》。
或许,深夜当一切都无处躲藏,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往往会暴露无遗。在这临行的夜晚,我不出所料地辗转反侧了。
我起伏的胸前,那尊玉弥勒在银色的月光中发着温润的光泽,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据说是我那曾经当过大地主的祖父在□□期间,合着观音土吞到肚子里才保下来的,从我出生时,母亲用一根细细的红绳将它挂到我的脖颈上,它便再也没有离过我。我看着慈眉善目的玉弥勒,脑中却是萦绕着杜少杰少年闰土般憨厚的笑。
“你看,郑微兜兜转转一大圈不还是嫁给了她的青梅竹马林静哥哥吗。”送书时,杜少杰的话此刻依旧在我的脑海边萦绕。
当时,我一下子脸就红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别臭美了,人家林静多帅啊!”
我不是郑微,到底还是为了我的远大前程独自上路,何况彼时大洋彼岸的那块国度处女般正向我袒露梦幻般的胸膛。14个钟头的旅程我睡了一会后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操着略带中国口音的英语,兴奋地拉着隔壁的外国老大爷侃大山。我母亲曾说就算世上的人全死光了,我也会把石头说开,然后蹦出个孙悟空陪着我接着说。现在我把外国老大爷也侃得昏昏欲睡,真不知道他是真睡还是假睡。我只好打开舷窗,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悠然的云。
天渐渐亮了。此时,飞机正在云层里俯冲,调整姿势,准备降落,洛杉矶到了。
我踌躇满志,刚下飞机却又欢喜不起来了,对美国梦的无线憧憬很快就被融化在了加州的暖阳里。中国大地正冰天雪地,隔着一个太平洋洛杉矶正四季如春。母亲事先查了天气,特意让我只穿了一件薄棉袄,可在穿着T恤短裤的人群中的我还是像个臃肿的泰迪熊。我的身上热得像着了火,高领的秋衣更显得我“神”一般的存在了,我疯狂地跑去洗手间将衣服脱得仅剩里面的T恤衫,出来后便完全是一副“冬裤夏衣,如此不羁,路人惊叹,卧槽傻逼”的境界了。
还未见到托运的行李箱,一股酱香味便扑面而来,我心中暗叫不妙,定是母亲放在箱子中的牛肉酱“晚节不保”了!我赶快就把箱子从传送带上连提带扛地拖了下来,推着爸爸式蓝色酱香味大行李箱,扛着姥姥式棕色大皮包,背着妈妈式红色双肩包,汗流满面,像个融化的大香草冰淇淋避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急急走出机场,在门口举牌的人中找到学校接机的老师,仓皇不已地上了校车。
我美国梦的开端如此仓皇,都说洛杉矶是天使之城,我不像进了天堂,倒像入了地狱,整个人上了车还是浑浑噩噩的。从那时起我便在心中暗下决心,我不敢奢望在短短的六个月化茧成蝶,只愿离开时能如女王般优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