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关风西月

12、第二章

　　与其说那个位置与世隔绝，倒不如说那空置着的座位旁因为有一个小霸王坐镇才会出现如此格局。

　　来学校的路上颐中跟我提起过这个独一无二的小霸王，他姓梁名少豫，家里是很有钱的小三代，因此性格上继承了公子哥特有的劣根子性一面，恶劣、霸道、任性以及野蛮，多亏他广姈才会在这个班上如履薄冰，寸步难行。问起原因，颐中却是不甚明了，我便暗暗记下这桩，不想转过头就跟小霸王成了同桌，真是冤家路窄。

　　我能从那些小王八蛋的嘴脸上看出幸灾乐祸，那贼贼的样子欠抽得不行，简直让人有种想拖鞋上去抽几个巴掌的冲动。我忍下窜到胸口的火气，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王主任，也不磨蹭，当即就往那个空位走去。

　　中途经过颐中那组的过道时，只见颐中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身说：“老师，我愿意和广姈同桌，请你重新安排一下吧！”

　　王主任却大有道理说：“广姈上学期都是跟少豫同桌，他们俩彼此都熟悉，而且少豫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排名前列，还能给广姈补回落下的课业，这有什么不妥吗？”

　　颐中被她噎了一噎，一张脸憋得通红。

　　王主任这话也让我长了见识，明着听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再往细里琢磨，她这不是全心给我添堵么，让我镇日对着小霸王，迟早又得闹出幺蛾子来。

　　不过我由始至终都没吭声，尽量表现广姈原本该有的态度，沉默阴郁内向是我目前最大的掩饰，而且有关我失忆的事并没有太多人知道，班上除了颐中外就没第二人知道我的情况，我倒要看看那些小王八蛋还能犯什么浑出来。

　　因此对于王主任的安排我没吭声半句，而是沉着脸色慢腾腾地走到最后一组最后一排靠墙的空位置边上，在看到椅子上正被一条修长笔直、曲伸着的腿踩压着边缘时，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反而在心里泛起一丝笑意。

　　这个小霸王当真气势汹汹，端的架子比当年的张乘数还盛气凌人。

　　小霸王盯了我一会，挑衅说：“崔哑巴，你还敢跟我坐？不怕我又欺负你？”

　　我扯了扯嘴角。

　　小霸王突然露齿怪笑了一声，声音压低到只有我能听到：“你就装吧，崔哑巴！”

　　他这话说得很是莫名其妙，我愣神的片刻，椅子边的那只脚总算收了回去，却见他将脚搁到另一条腿上，一只手勾搭在椅背上，然后高昂起头侧着脸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警告又饱含深意的眼神莫名让人心虚。

　　我偷瞄了他一眼，暗暗揣测起来，难不成这小霸王知道了什么？

　　几天下来，我总算见识到小霸王和他战团的战斗力，他们对欺负我的事似乎很热衷，只要第二天回到学校都能看到各种精彩。原本放在抽屉里的书本被涂成艺术画，课桌和椅子坐上去总觉得少了一颗螺丝钉，久而久之，支撑到某一节课的时候椅子咯吱一声，就全散架了，换作是我生前那老迈的身体，没准儿就得摔没了，看着小王八蛋们捧腹大笑，我不由感叹，年轻气盛就是好啊。

　　回到家我也不向崔父母提及在校的事，一来是免去他们的担忧；二来我对崔父母始终没有太上心，毕竟就他们这岁数也只当得我儿子女儿的份。再者我非真广姈，对崔家并没有太深的归属感，以至于我们的关系一直不亲不近，却又不疏不远，平时相见不过是寻常问候，其他话都在他们欲说难言间消弭。

　　崔父是邻市某中学的老师，因为授业繁重，并不常回来，若不是这次广姈出了事，估摸他还在邻市那边。这崔家多数只有崔母与广姈俩娘们儿，不过崔母性情柔弱温顺，又容易妥协，广姈出事那会她没能讨回多少公道，顶多要校方、几方肇事者家属全额负起广姈治疗期间和日后病发情况的费用。

　　我不是广姈对此没有话语权的，但我又不知广姈所想，这导致我与崔父母关系毫无进展。

　　而令我不甚明白的是，他们对广姈的态度有些奇怪。

　　有一回我大意不小心被小霸王设计，弄出了一身淤青，回到家崔母看见了，就一个劲哭，我瞧着她那伤心的样子就一脸无语，心说我都没哭，你这当娘的倒是先哭了，怎就不问问我是何事，然后再哭一哭？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宽慰她：“妈，没事儿的，你别哭了。”

　　她闻言更是神伤不已，握着我的手惶惶道：“广姈，你性子明明变好的了，只要你开口跟同学们好生交流，又怎么会被他们挤兑，你是存心让我和你爸不好过的是不是！为什么还要让自己成为不受欢喜的孩子，你成绩那么好，只要你跟同学们成为朋友，没有谁会不喜欢你的……广姈，妈求求你，不要再让我们难过了……”

　　我静静地看着这个比初见时还要陌生的女人，一言不发。

　　事后我整整想了一夜，崔母的话一直响在耳边，我琢磨了又琢磨，就觉得这一家子更奇怪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想到自己现在所出入的地方正是广姈的房间，不由起了个念头。

　　我猛地坐起身，打亮床柜上的台灯，借着微黄的灯光认真地打量起这小房间。这房间的装潢很简洁，色调明显偏冷，家具和日常用品也不多，显得尤为空旷冷寂。我刚入住那会都会冷醒，现在习惯了倒好一些，如今再细看这儿，四壁仿似被一股冷意笼罩住了，竟使人打心里发冷。

　　这时分已是过了清明多日，该是夏风拂门，却在这房间里头不觉丝毫热气。

　　突然一转眼间看到书架顶上露出一硬质的角儿，灰蓝色的，我立即下床走过去扒了下来，端在手上一看，是一本普通的硬皮厚实的记事本，但里面并没有任何书写过的笔迹，甚至有一些泛黄的老旧，看上去应该搁置许久的了。

　　原本以为找到有用的东西而升起的兴奋一下子全没了，又因将近天亮，明日还要应付小霸王的奇招，我便没有再往下寻思，此事暂且压了下去。

　　次日回校，小霸王就在校门口堵住我，趁着学生还不多的空档将我拽到一角落，奇奇怪怪地说：“崔哑巴，你被人欺负都不会生气？”顿了顿，“而且你除了罗颐中外，就不跟人说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顿时被这话气笑，我何以娉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上自个孙子，这都叫什么事儿了？颐中我自是要往心里偏爱的，罗家的事无论对哪个孙子来说，都是受气委屈的，尤其颐中，他年纪最小，家里的事最容易受到影响和伤害，而且我又不能以奶奶的身份陪着他，这个时候我不对他好难道还等着三儿子和三媳妇对他好么。

　　小霸王见我面有不霁，反而冷笑道：“现在全班都传开你和罗颐中谈恋爱，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而是有图有真相，你可别怪到我头上来。”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滑开屏幕在我眼前晃了晃，一张我和颐中比较亲近的照片正入了我眼。

　　我憋了憋，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小霸王一怔，反应过来硬气道：“这种事就算我不说，你回到班上也会知道，我现在告诉你不过想看你是不是真没反应！”

　　我寻思了一下，这事还是来得太措手不及了，我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人这么长一辈子我都走过了，在罗家的时候我都硬抗了下来，还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此时我比较担心的还是颐中，学校的流言蜚语从来都不长眼，见谁伤谁，还不带血的，也不知颐中受不受得住。

　　我看了小霸王手机上的时间，这时候颐中也差不多回学校了，当下撇开小霸王，转身就往教学楼走去。

　　走了几米，身后传来小霸王咬牙切齿的声音：“崔哑巴！”

　　回到教室所有人的眼睛像刀子似的唰唰甩到我身上，我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装着样子翻起准备早读的课本，实则竖直了耳听着那些小王八蛋的话，无不是说我和颐中谈恋爱的事，他们越说越离奇，听得我眉头直打结。期间我与颐中对视了一眼，发现他神色郁郁，心不在焉的，心中的忧虑加深了几分。

　　原本我打算找个时间跟颐中谈谈的，殊不知课间时王主任先找上门，就现在教室门口将我俩一并叫了出去，临出去前我留意到那些小王八蛋那打了鸡血的兴奋样子，我顿时有了计较。

　　王主任寻了处空无一人的辅导室，便以教诲的口吻严厉说道：“班上传出你俩谈恋爱，是真的吗？”

　　颐中摇了摇头。

　　我接下话说：“老师，我们只是朋友，并没有谈恋爱。”

　　王主任却抓着不放：“这种话可不会无中生有，要不是有同学看到你俩在一起，话也不至于乱说一通！”

　　我沉下脸道：“他们说的老师你信，我说的你不信，那你还找我们做甚？”我直视她，带了几分责怪说，“当时我被他们欺负到住院，老师和他们只来看过我一回，也只有颐中常来看望我，要不是有他，我那段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了，如今我和颐中成为要好的朋友，你们便又欺我头上来了？老师真认为我俩有不对的地方，大可把校长叫来！”

　　王主任气息重了重，许久之后，软下态度说：“这件事老师会查清楚，你们先回去上课吧。”

　　这回轮到我不乐意了，冷冷道：“这件事要是有人故意在背后中伤我们的话，老师一定要揪出这人让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我们道歉才好啊！”

　　王主任脸皮抽了抽勉强应下，估计她想不到我嘴利起来处处不饶人，又怕闹得太大会被校长找去训话，那就得不偿失了，她定不会做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来，我且放宽了心思。

　　走出辅导室，我对颐中说：“班上有些话能听，有些就不必去听，这种事本就是捕风捉影，你越解释别人越当一回事，随他们去即可，我还不信他们能闹出什么事儿来。”

　　颐中突然停住脚直直地看着我说：“阿姈，你真的不会难受吗？”

　　我刚想说不会，却在瞥到颐中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后，转而道：“颐中你会吗？”

　　颐中踌躇了一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见我等着回话，他茫然笑道：“阿姈，我不知道。”在回教室之前，他拉住我衣角低声说了一句，“我只是怕你会不好受，然后随着这些话疏远我，我们是好朋友吗，阿姈？”

　　我淡笑道：“是，我们是朋友，很要好的那种……”

　　他默然地松开手，十分牵强的笑了笑，便先我几步进了教室。我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一丝笑容慢慢地隐没了起来。

　　有时候有些事，还真由不得你说的，这里头有几分天定又有几分人意，实在难以估计。我只是知道在我成为广姈之前，或许我还在罗家的时候，颐中已经对广姈有了些不明情愫。而这些日子底下，我不过是见证了颐中在泥潭中深陷、彷徨和不安，他的人生总归有这样一段，既不灿烂，亦不感伤，却足以刻骨铭心的平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