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镜》艾普莉

2、恍惚再见

　　要活得像一支烟。短暂，有害，令人兴奋，上瘾。
　　最后还能安静的结束。
　　你知道这有多难。
　　然而我心甘情愿如此活着并且不以为苦。因为冥冥之中有人不断提醒我：这个世界，没有了他变得如斯寂寞。作为仅存的证明，为了忍耐着而活下去。这才是我坚持的理由吧。
　　是坚强，还是软弱呢。如果你在的话，会怎么评价我呢，闷油瓶？
　　前几年，胖子专程来看望自己。嘴里嘟囔着想念杭州的楼上楼想念西湖醋鱼和断桥边的妹子。可是吴邪能做的只是淡淡的笑，然后沉默。
　　杭州不适合作为吴家的盘口，更不适合建小三爷的宅子。尽管那座被江南烟雨笼罩的城那么美好，那么干净。
　　“就是因为太干净了……那里只属于吴邪，不属于小三爷。”西湖的月光，西湖的荷花，西湖的风。都已经忘却了好久了。吴邪的眼睛里透着一点朦胧。胖子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吴邪已经尽力招呼他了，想让自己这位从前的老友别太为自己担心。可是看着不再爆粗口不再傻笑甚至连眼睛都不再闪耀的“吴邪”，即使性情豁达如王凯旋也不由地被心口那一股酸涩的情感淹没。他狠狠地一拍大腿，力度大得连吴邪看着都觉得疼。只是胖子那脱口而出的话，让吴邪勉强微笑的脸瞬间黯淡了：“那小哥未免太无情！说走就走……就这么！就这么丢下你！”“胖子！”吴邪难得疾言厉色地发了回脾气，打断了胖子的话。
　　胖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吴邪眼里冷厉的神色，忽然想起来。哦，这已经不是当初的天真了。这是……小三爷。外表温和内心狠辣的小三爷。如绵里针一般危险的小三爷。他不觉得害怕，只是心脏深处开始蔓延的痛和悲伤，怎么也停不下。吴邪看着胖子的复杂眼神，收敛了怒色，慢慢笑开，只是声音温润像是碎了一地的琉璃：“胖子，别说了……我不想，不想听人说他坏话。行么。”他说“行么”的时候，柔和得要命，简直像是带着哭腔的乞求。
　　胖子揉揉鼻子，讷讷不言。自己的兄弟带着老婆远赴美国时都没这么难受过。因为他清楚那时有缘自会相逢的兄弟，那是还有未来可以期待的感情。可是吴邪……看着他冷峻的脸上露出白日里少见的脆弱和悲哀，胖子头一回明白了吴邪的痛苦。他的痛苦，正在于此：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未来可以期待了。
　　胖子回北京的时候，吴邪正在忙着筹备下斗的事，也没腾出空去送他。于是到最后在王凯旋的记忆中只留下吴邪那带着淡然微笑的脸，以及一抹温柔的晨光，如斯冰凉。救出了朋友，恢复了吴邪的身份，不必扮演三叔，可是作为交换，终其一生，吴邪再也没能摘下小三爷的面具。
　　那是，张起灵消失后的第五年。

　　很多年前，在老家过春节的时候，那些万事如意寿比南山的祝酒辞听得太多，毫无新意，即使年幼如吴邪也懂得翻个白眼，表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唯一的一次。那次小花也在，他刚卸了戏妆，清秀的脸上还带着笑意，端端正正地举着酒杯朝青梅竹马的伙伴做了个鬼脸然后开腔，那清亮的嗓音直到如今也无法忘怀：“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君千岁，二愿妾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那时童稚的愿望时隔多年才懂得其中的期待是多么遥不可及不切实际。
　　君且千岁，妾仍康健，然而梁上燕业已离，岁岁年年，再不得相见。终是……一语成谶。那不祥的箴言。
　　吴邪眨了眨眼，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听到伙计的答话几乎疑心自己是幻听了。他习惯性地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慢吞吞地说：“……你是说，道上的那位哑巴张，回来了？”“是是的，店里的老伙计有见过他的，确认了，就是当年那位，身上还背着传说中的黑金古刀呢！都是真货！”小伙计一心争功，指手划脚说的是唾沫横飞生怕吴邪不信似的，他见小三爷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瑟缩了一下，这才降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而且，他就在外头候着呢，说是……说是找您……有事。”
　　找我……有事？吴邪愣住了。比起张起灵重返人间这种事，他更惊讶的是，一回来就直奔长沙找自己……哦不，准确的说，是来找吴邪。真是……令人感动啊。
　　小哥，难得你没失忆吗？还惦记着我吗？吴邪一手扶着额头，呵呵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声里，几分心酸，几分委屈，几分伤心，谁看得出，谁听得清，谁辨得明。
　　他不激动，一点也不激动。他早就忘记激动是什么滋味儿了。吴家的小三爷，长沙的半边天，最不能缺的技能就是冷静。冷静，再冷静。人命最是轻贱，钱财乃身外之物，权利得握在自己手中——总而言之，天塌下来也不能令他动容，刚接手堂口时被人暗算打断了一条腿，就这样也没能让他为之乱了阵脚。
　　当初没有乱，现在也不会。什么叫疼，什么叫苦，不是都忘记了么。
　　反正，从那个人决然地离开留自己一人在黑暗之中时，心已成灰，怎么会再痛。
　　吴邪挑了挑眉，声音平淡：“既然都找上门了，进门皆是客，”他挥了挥手，“请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