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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雪覆钟声 ...

  •   很多年后,当他们再想起往日旧事,仍然唏嘘不已。
      谁能料到谢金吾之死竟然牵扯出那么多的是非与秘密,叫人措手不及……包拯闻言都不禁蹙眉长思,此事若说多么惊骇与出人意料,倒也不至于。襄阳王所为乃是为偿太祖一脉多年遗恨,官家亦是心知肚明的。然而道理大家都懂,这话却不能轻易说出口。帝王之心素来莫测,此番没有确凿的证据,若贸然之言,只怕会适得其反。
      在包拯、公孙策与白展二人苦思对策之际,王太师的登门拜访显得有些叵测诡谲。随之而来的八贤王亦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神色,更令展白二人不解。
      王太师素来与开封府、八贤王府俱是不和,今日怎会亲自登门?
      那四人于书房中密谈,展白二人不便旁听,遂退出门外,静静守卫此地。为避嫌二人甚至不曾守在门前,只是守在院门之外——八贤王的吩咐,二人自然要遵从。
      飘雪漫漫。
      白玉堂剑眉挑动,轻嘲道:“我竟不知,他们几人有一日居然可以如此相安无事地坐到一起,商量事情。”男人拨弄着剑柄上的穗子,漫然长吟道,“事有反常即为妖啊……”
      这人漆黑眉眼在雪色里尤为动人,剑眉星目,鬓若刀裁,果然是凛冽性子。
      冰寒动人。
      “玉堂,慎言。”展昭不带责备地提醒了一句:“朝廷之事风波迭起,内里暗涌自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完全懂得的。大人既然答应与王爷、王太师长谈,定然心中有数。我二人只负责保护大人安全便好了,莫要操心。”
      展昭岂能不知道其中必有妖异,只是他生性谨慎,不是妄言之人。
      白玉堂撇了撇嘴,倒也乖乖地没有多问,只趁着这个空档与展昭叙些闲话:“猫儿,上次听你说起你的亲事,可否与五爷详述?”
      他问得随意,展昭听得疑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倒也不是因白玉堂探听他私事而感到排斥或厌恶,只是单纯觉得有些意外。
      毕竟以白玉堂的性子,实在不是那等八卦之人。
      “想起来便问了,你说是不说。”白玉堂眸光微转,轻笑道,“猫儿莫不是怕羞,不好意思说起自己的亲事?”
      他口中开着寻常玩笑,便如普通知己朋友一般,心中千般滋味却唯有自己知晓。
      展昭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神态依然安详沉静:“你这个人,动不动便要激我几句。不过是自幼定下的亲事,有什么怕羞的,再说这话可真是要讨打了。”
      他是端方之人,讲起这长辈定下的姻缘,只觉得理所当然,并不扭捏羞涩半分。
      “我爹当年乃一介书生,也学了几年功夫,偏爱仗剑游历。有一年他在太湖一带采风,路遇盗匪,那些人见我爹衣裳锦绣,料定他不是小户人家出身,便拦路打劫。我爹这人也十分有趣,他被打劫丝毫不惧,反而厌恶那帮盗匪残忍嗜血,粗鲁无礼,不知教化,竟站在道上先将盗匪们言语逗弄一番,然后要将人家绑了去见官。”遥想当日亡父风采,展昭脸上不由露出些儒慕笑容来,眼底难得有几分稚气。
      白玉堂听得有趣,便津津有味地问道:“你爹功夫很好么?”
      展昭忍不住抿唇一笑:“我爹一介书生,嘴皮子功夫最是了得。他将那帮盗匪气到不行,这才动起手来。原本我爹身手不差,自保当是无虞。哪知道后来那帮盗匪来了帮手,对方是绿林中颇有名气的人物,彻头彻尾的江湖人,功夫阴损之极,我爹便招架不住。”
      “后来呢?”白玉堂追问道。
      后来自是力拼,大打一场。展昭父亲也是顽皮潇洒之人,这般险境中仍然风度翩翩,镇定冷静应对。那种翠竹般的柔韧气质,使得他即使受伤流血,也始终保持着一种温和从容的神态,令人欣羡。
      “恰巧丁家伯父戍边归来,带兵路过,救了我爹一命。”展昭继续道,“我爹与丁伯父一见如故,文酒深交,十分投缘,此后一直互有往来。后来我娘生下了我,丁伯父家没几年也添了个小女儿。我二人年纪相仿,两家父亲便约定,为我二人定下亲事。待成年之后,命我迎娶月华妹子。”
      也不知道两位父亲究竟是当真还是玩笑,但是展昭却知道,自家娘亲家传的牡丹玉簪却是早已作为文定之物交给了丁家的妹妹,而自己身上所佩的平安玉扣,亦是丁家伯母在自己幼年时所赠。这些年,两家人也始终保持着这种亲密的关系。
      见展昭面容间有几分沉思之态,白玉堂沉默半晌,方低声一笑:“猫儿,你与那位丁家妹妹可曾见过面?”
      若是未曾谋面,素无感情……
      白玉堂控制不住自己那种嫉妒的心情——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情怯,去嫉妒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
      嫉妒……
      白玉堂自嘲一笑。
      他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有这种情绪。
      ……
      展昭却点头道:“自然见过。我爹性子十分不羁,虽是读书人,却不喜欢迂腐陈规。他希望我与丁家妹子能多见见,彼此了解。”说完这句他又轻轻摇头笑了笑,“不过……毕竟礼法甚严,我自小长到大,也不曾见过丁家妹子几面。”
      白玉堂悄悄握紧了拳头:“你觉得你那丁家妹子如何?”
      也是姓丁,倒是不知比起他家隔壁茉花村的月华妹子如何?那人命定的女子,是否也如她般月华皎皎,出尘动人?
      他竟不敢问那是何样的女子……
      展昭微微偏头,认真想了片刻才道:“不能说完全懂得她,但是……依稀记得丁家妹子十分沉静内秀,似乎不太爱说话,深有大家闺秀之风。”
      “听起来……你好像对这桩亲事很期待?”白玉堂这话问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心情。
      展昭却笑了笑,没有回答。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情绪波动,更加无法对白玉堂言说数月前他收到丁家书信时的莫名心情。
      丁老夫人寿辰在即,他身为与丁家渊源极深的晚辈,自然要亲到场贺寿。
      此番前去,老夫人定会与他商议婚事……
      展昭一时入了神,漆黑眉目沉静秀丽,如一尊入定的佛,有着无情的慈悲。
      白玉堂情不自禁上前数步,缓缓靠近了展昭。当靠的足够近的时候——两人面颊不过一寸之距,呼吸可闻——白玉堂微微低头,他的发丝拂过展昭的脸,带来一丝丝痒的感觉,夹杂着几分砰然的慌乱与期待。
      “猫儿,你可愿……”
      “吱呀——”
      白玉堂一句话未曾出口,包拯的书房门骤然打开。展昭反应极为机敏,待听得门边动静,已然与白玉堂立刻分开,快步上前,朝书房走了过去。
      白玉堂怔立在原地,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迹。他胸中翻涌着无名的业火与痛楚,却不知道这满腔的情丝该往何处安放。
      猫儿,你可愿与五爷同游山岳,浪迹江湖去……
      只差一点,他便说出了口……
      王太师的倒戈令事情的局面有了颠覆性的转变。
      初想只觉得惊诧万分,这王太师乃是开封府、天波府的夙敌,怎会低头与诸位合作?然而细思之下,却隐约可以猜到原因。
      “王太师毕竟混迹官场多年,眼光岂非寻常?”公孙策凤眼微眯,语气有几分意味深长,“做一个不知道将来命运如何的王爷的盟友,与做一个官家深深宠信的权臣,孰轻孰重,何利何弊,他岂不会权衡?”
      白玉堂睥睨一笑:“不过是个投机小人罢了。”
      “如今有了王太师的话,官家可信了?”展昭听白玉堂说的露骨,不由轻轻摇头,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包拯,正色道:“我们要去襄阳么?”
      包拯点头道:“官家原本不信,听罢太师话后,亦沉默良久。”
      那日丹墀之上,皇家威严,金碧辉煌,处处流光。黄袍锦衣的年轻帝王清秀面容在暮色里绰绰约约,半明半晦,周身无端袭来一缕轻愁与沉重。
      赵祯沉默了很久。
      直到宫外的寺中开始敲响,遥远的钟鸣声令人觉出几分恍惚宁静。
      “朕命包卿前往襄阳查探谢金吾被杀一案,务必找出那个凶手。襄阳王如若不肯交人。一切由包卿便宜处理,朕赐你宝剑崇光,代天子之命。”青年帝王的声音也似一把庭前流水,清秀明润,既无烟火,亦无煞气。
      “至于他事……”赵祯语声忽然一顿。
      幼年情景如在目前……
      那个人虽是皇子,却乃行伍出身,宽厚大掌常常抚摸自己的脸颊,厚厚的茧子带来麻痒的感受,新奇而温馨。那有别于温文儒雅的父皇的拥抱,是独属于皇叔的英气凛冽,是太祖嫡传的遗脉。
      ……
      ——祯儿,我们赵家亦是马上得天下,武艺骑术乃是家风所传,你可喜欢?
      ——喜欢,皇叔教我可好?
      ——好,这才像是我赵家男儿。
      ……
      ——皇叔,皇叔,祯儿想吃海鲜,可大娘娘不许……
      ——嘴馋了?呵,不过是小小的风痰之疾,太后何苦虐你如此。我赵家男儿素来豪爽,想当年太祖皇帝风雪之中炙羊啖肉,哪有许多顾虑。来,今日我叔侄二人何妨学一学太祖,走,咱们烤海鲜去。
      ——嘻嘻,我就知道皇叔最疼祯儿了!
      ……
      ——祯儿,你今日又调皮了?
      ——我才没有。
      ——没有?嗯?“周家哥哥斩斩”又是什么?祯儿与皇叔说说?
      那人似笑非笑,眉眼风流英武,不知令多少过路的宫娥脸红耳热,寤寐思服。
      小小的少年狡黠地一笑。
      ——我才没有,那是周家哥哥要朕的墨宝,朕欢喜与周家哥哥玩,自然要答应啦!
      ——然后你就写了这个?嗯?
      ——嘿嘿,嘿嘿……皇叔,朕的字写得好么?
      ——唔,还不错……
      小小的少年满足雀跃地欢呼一声,围着英俊的男人打转,仿佛一只可爱的松鼠于林间嬉闹,自由自在,快乐放纵。
      后来呢……
      后来周怀政哥哥为着自己这个玩伴向刘太后夺权失败而被斩首于城西的普安寺,少年玩闹的戏言竟然一语成谶……
      后来皇叔也去了襄阳……
      后来大娘娘和小娘娘也都不在了……
      后来他做了皇帝……
      后来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赵祯宁愿自己还是幼时那个承欢皇叔膝下的小小孩童,自由不羁,无拘无束,任性放纵,如同林间穿行的松鼠,自由,快乐,蒙上天眷顾爱宠。
      高处不胜寒……
      他忽然缓缓闭上眼,良久之后,赵祯很慢地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待寻得证据,包卿速速拿人回朝。切记……不可伤他性命,决不允许伤他性命……”
      “臣,领旨。”
      寺钟寥落,天下有雪。
      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寒凉无比,自宫阙至四野,无处不在。
      包拯叹一声:“展护卫,公孙先生,准备启程,半月后我们赶赴襄阳,那位秦翩然姑娘,务必要好好保护,将来我们还需要她的供词。”
      白玉堂自觉地笑:“大人放心便是,我陷空岛想要保护的人,断不能让她有所损伤。”这点本事若都没有,陷空五义该全部回去隐居了。
      公孙策看了展昭,又看了看白玉堂,笑意隐隐:“有劳白少侠。”
      至于那个谢字,该由某人说才是呵。
      几人商议好时间,白玉堂自然也不愿落下。好在包拯等人已经习惯,诚如公孙策所言,展昭与白玉堂一向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大家早已习惯。若哪日展昭身旁无他,倒似是玉杯儿少了银酒壶,左右都觉别扭。
      待万事皆商议好,展昭忽露出踌躇之色。
      他尚未开口,细心如公孙策已经发现他神色有异,便问道:“展护卫,你可是有何为难之事?此地都是自家兄弟,但说无妨。”
      白玉堂更是早在便注意到了,只是碍于大人在场,不便多问,此刻听公孙策问出,自然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展昭看。
      展昭迟疑片刻,眼中有一抹歉意:“三日后乃是一位长辈的六十寿辰,我必须前往拜寿。不知大人可否允许属下告假五日?”
      包拯点头:“自然可以。”
      他只有有些奇怪,展昭早年与他相识时就他和公孙策便知道,这孩子家中亲眷长辈早已凋零,父母俱是早亡,如今是何等重要的长辈,竟令展昭如此敬重?
      白玉堂却不比包拯心中顾虑,直接奇道:“猫儿,什么长辈?”
      展昭向来事无不可对人言,与白玉堂更是亲密无间,如此重要的事情,白玉堂竟然不知,他心中亦是惊讶的。
      “说起来此前也与你提过的,”展昭淡淡一笑,“是丁家妹子的母亲,丁老夫人,我爹爹生前的好友。”
      他说起这桩事,包拯与公孙策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显然是知情的。
      包拯含笑道:“你应该去。”
      “多谢大人,属下定会早日归来,必不耽误襄阳之行。”
      公孙策看看白玉堂倏然沉下的脸色,眼底翻涌的惊澜,不由暗暗心惊。他又看了看展昭,仍见那青年眉目沉静,眼如秋潭,太清透不染尘埃,也太清明瞧不见一丝儿女情长的涟漪与幽澜。
      莫非是自己想得太多……
      可往日白玉堂离开时,他分明数次曾见展昭静静独立风露秋宵,遥望圆月,那眉目间流露出来的温柔挂念,却不是为了眼中这人,还是为谁?
      一向精明通透的公孙策此刻也不禁有了几分疑惑。
      他最后只看了看包拯,而后者的坚毅神色面对他往往只剩下温和纵容——不,并非想得太多。
      想人世寂寞如许,又有几人会时时将另外一人的欢愁忧乐皆放在心上……
      小展昭,你可千万莫要糊里糊涂……
      自来人心如朝露浮云,如长川烟波,如芳华转瞬,变幻莫测,越是珍贵纯净,越是难以把握。若留待日后追忆,徒留一地残阳,杳杳晚钟,只余下说不尽的怅然寂寞。
      公孙策心中不禁长叹一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二十三)雪覆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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