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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心照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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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大哥?”
“月华。”
鹅黄衫子茜罗裙的女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她一双珍珠耳坠在夕阳中泛出极柔润的光晕来,除此之外,别无装饰,但见其眉目清丽如画,明眸如翦水秋瞳。虽已不是少女韶华,风姿亭匀仍楚楚动人。
正是丁家庄的大小姐丁月华。
“数年不见,展大哥似比往日又清减了些。”丁月华随手一撩鬓发碎发,握紧了湛卢,微微一笑道。
眼前男子蓝衫朴素,清眸湛湛如晨露,倒是一如初见,那模样还是令人心折神往,只是……她再无动心厮守之念。
你既无心我便休。
不必痴缠,自不求风月相照。
展昭亦翻身下马,清朗面容含笑,江南男子声音柔润清糯,一如春风骀荡:“月华,许久不见。”他顿了顿,又微笑道:“你还是这么潇洒爽朗,近来可好?”
“江湖快意,随心随性,只觉比从前快活得很。”丁月华朗然笑道,“小妹刚从泰山之巅归来,心胸十分畅快。展大哥如何来了淄州?可又是为了办案?”
看他仆仆风尘,眉眼间藏不住的倦意,可知又是一路奔波劳累……
心微微有刺痛感。
五哥……
“淄州一桩为难的案子,送到了开封府,我便来了。”展昭笑了笑,并没有多解释案子的事情,只随口带过,“泰山景致奇伟瑰丽,月华果真潇洒。”
他本不是喜欢诉苦的人,再多艰辛,只到他这里,便可隐忍成云淡风轻的过去。
有展大人,万事无忧。
他就是这般妥帖周到的人,温柔到不忍。
丁月华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泡足了一缸子的陈年美酒,温纯绵软得不像话,却再也寻不到一丝丝激烈的心跳。
“泰山景致确实名不虚传,日出尤其壮丽,日后若有闲暇,展大哥不妨与五哥前往一观。展大哥,前面有家客栈,不如今夜就在此落脚罢。”
“……好。”
心中也不知是应了那句“今夜就在此落脚”,还是应了那句“日后若有闲暇不妨与五哥前往一观”……
倒是记得曾与那耗子相约同游华岳,只可惜至今仍未能践约。
展昭笑得温润而平淡。
……
这客栈建于远郊,又远离官道,门庭疏落,放眼望去寂寂无人,却是一派愁山万叠的景致,门前有荒原留月,河流清澈,开阔之极,丁月华胸怀畅快,索性放了马儿,任由爱马逐惊风四处溜溜达达。
展昭亦如此。
两匹马儿都极通人性,也不四处乱跑,便在荒原上停停走走,悠然温顺。
展昭与丁月华并肩超客栈走去。
此刻天色昏昏,颇似当年二人私下相会、将亲事作罢的那个黄昏。丁月华想起旧事,难免心中怅然,不由侧目看了一眼展昭。
恰此时展昭也回头看她,二人默默无言,一时心头俱是感慨万千。
身畔分明是此生良配,若携手也定能琴瑟和鸣,伉俪比肩,却为何早早便知意难平?他与她皆不甘愿拿这一生去偿这份情痴,只因知道这份痴……只会越还越亏欠……
到如今各自蹉跎,依旧形单影只。
却还是不肯将就。
“当年若是……罢了,我今日怎么也这般婆婆妈妈,若叫五哥知道,定要笑我。”丁月华自嘲一笑。
那未尽之意,他与她都懂,然,多说无益,多思何必。
展昭脚步不禁一顿,那柔和声音中似掺杂了其他的情绪,别样温柔:“他绝不会笑你,他待你如亲妹,爱宠呵护尚来不及,怎会笑你……”
若非如此,何以那年俱是缄默不敢言?
展昭轻轻摇头,嘴角笑意亦有几分自嘲,然而毕竟多年未见,心中实在挂念,不由温声问道:“月华,你可知他近况?”
丁月华诧异地看他一眼,奇道:“你与五哥也许久未见么?我近些年倒是不曾见过他,大约小半年前曾遇见过韩二哥,听韩二哥说起五哥在太湖一带访友。”女子脸上渐渐露出温暖笑靥,语调也不禁轻快起来,裙角在霞光里轻轻翻动,“这会儿应是在华岳一带游历罢。”
她这五年在江湖晃荡惯了,随性纵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也无拘无束。家中人虽牵挂,亦只求她快活平安,便是任性了些,只爱慕江湖夜雨,几年不归,也是无可奈何。
谁叫爱惜掌上明珠,不舍也要放纵了去。
“五哥自离了官场,仿佛鱼儿入了水一般,来去如风。”丁月华眼中有三分挂念、三分心喜、三分骄傲,还有一分同道知己的认同,娓娓道:“他如今不似少年时那般张扬,近年来行事愈发稳重了。听卢大哥卢大嫂讲,五哥总算是收敛些性子,杀伐决断也有了几分人情与余地,是件好事。不过——”
女子娥眉一扬,淡淡笑道:“我倒是觉得,五哥还似从前般,爱憎分明。便如他去年在梁州斩杀‘天煞星’孤一剑,那般凌厉的行事手段,当不愧我五哥玉面阎罗之名!”
此事展昭虽未亲见,也素有耳闻。
事实上,白玉堂这些年在江湖上的盛名如日中天,他所行侠义之事,桩桩件件,武林中交口称赞。展昭虽人在公门,行事也素来公道仗义,不坠侠名,与那些江湖朋友,亦从未断了往来,自然是听说过的。
“天煞星”孤一剑少小乃是富贵人家出身,可惜遭逢巨变,全家罹难,仅他一子为江湖邪人所救。后长成习得一身好武艺,性情却极为乖戾,出道没几年便以手段凶残闻名。其后更是加入烟雨阁,成为阁中排名第五的杀手,委实是个厉害角色。
他杀人亦有规矩,最喜接灭门买卖——偏不赶尽杀绝,只爱留下一名婴孩,带回烟雨阁中,交由门人训练成接班杀手,心思不可谓不阴毒。
“似是孤一剑这等人,定要五哥这般手段才算是痛快。”丁月华道,“杀了他还算是便宜他了,唯有令他感受体悟他人之苦,才能使他有所悔悟。”
所以白玉堂没有杀他,却告诉了他“你师父才是真正杀害你满门的凶手,当年你爹乃朝中御史,刚正不阿,因得罪权贵,才招致灭门之祸。你爹娘拼死保你一命,你却认贼作父,枉为人子”……
彼时孤一剑身侧那跟随他七年的小姑娘亦得知眼前义父乃是灭门仇人,不禁哭得肝肠寸断,泪眼婆娑,十分可怜。
他二人父女般日夜相处,已逾七年……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终究也有一处软肋禁不得旁人狠命一戳,那小姑娘便是孤一剑一生唯一的软肋。
他娇宠这个孩子,如同补偿当日骤然失去一切的自己……
丁月华叹一声道:“若依五哥当年的脾气,定不会如此轻易就饶过这孤一剑的,只是如今不知怎么的软了心肠,竟由得他与那邪人相拼,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展昭默然,半晌后方道:“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呢?”
丁月华无奈一笑,轻轻道:“大哥大嫂说得对,五哥跟你一起待了两年,性子竟也有些磨得像你几分。”女子眼底流露出一丝为人妹的骄傲来,“五哥照顾了那个孩子一阵,然后将她送去了顾家庄。顾大哥那书生脾气,性情自然是极温柔的。那小女孩此生命苦,遇到顾大哥,也算是有福气。做顾家庄的大小姐,总比做个杀手的女儿来得要好,只不过……”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究竟哪样才算是好,除了那人自己,谁也不能妄自揣度呢……
展昭微微一笑道:“玉堂也是极温柔的。”
丁月华不由朗声笑道:“旁的人从没讲过这话,五哥那些红颜知己各个都说他少年无情,太过骄傲,陷空岛那些哥哥嫂嫂也是如此讲的。”
展昭唇角勾起,眼底流转一丝缱绻和一缕叹息:“他只是太聪明……太自由……”
“五哥若知你如此评说,定高兴得要浮一大白,只可惜他不在这里。“丁月华嫣然一笑,复又叹一声,“果真你最懂他。”
这声叹宛转低回,有一种黯然之意,令人魂也为之销矣。
丁月华凝眸注视着展昭,轻声问道:“你我退亲已有五年之久,为何你与他至今仍辗转……天各一方?”
她已经放手,为何还不能成全这二人?
……
一阵晚风乍起,水湄边暗香楚楚,浮动于黄昏之中。几树白梅黄蕊悠然绽放,那花瓣颤颤巍巍,清绝如软绸,散开时纷纷扬扬,像是暧昧的、小心翼翼藏在心间又被不经意撩动了的心事。
深雪欲来,独是白梅临风凋。②
……
巨阙的剑穗因晚风自他指尖拂过,展昭缓缓笑起来,语调安然平淡:“我心照明月。”
明月何时还?
②“独是白梅临风凋”引自镜子苓冉的词《阙影吟》,原句;